作者:史遇春
中国以往的社会,人治往往大于法制。但是,在人治之下,并不是没有章法,而是仍要依据制度律令行事。
长官对于下属的管理中,对下属考核结果、长官职权范围内的惩处,朝廷一般都会予以认可。但是,如果下属对考核结果、惩罚处分有异议时,他们仍然可以上奏申辩,并不是暗无天日的一言堂。基于此,长官对下属有所动作时,也要谨慎从事、有理有据。
这里,讲一段清朝大臣长麟的轶事,一起来看一看,清代地方大员是怎样查治下属的。
读清人笔记,孙静庵(生平未详)在《栖霞阁野乘》卷下有《记长麟相国轶事》一节,本篇即依照此节,形成文字。
首先,需要说明一下,长麟在嘉庆十年(公元1805年)以后,曾协办大学士(大学士之副职)。按照明、清时代的习惯,内阁大学士一般会雅称为相国。猜想,笔记作者称长麟为相国,即依此,本文从笔记作者对长麟的称呼。
话说,长麟相国在任浙江巡抚时,地方上盛传,道是仁和县令某人图财好利、贪污成性,官声十分不好。
为了查证相关情况,于是,长麟就微服出行,暗中访察那位仁和县令某人的种种作为。
长麟微服暗访过程中,有一天晚上,恰巧与县令某人不期而遇。长麟知道是县令某人的车队仪仗过来了,他并未躲避,而是直冲而过。
县令某人随行的皂隶衙役,见有人冲撞了官府的车队,马上就呵叱开来。
县令某人在车上看得请出,冲撞车队的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地方上的长官长麟巡抚,他一边连忙制止皂隶衙役,让他们住声;一边慌张下车,向长麟谢罪。
长麟问县令某人:
“这大晚上的,您还带着车队仪仗出来,这是要去做什么啊?”
县令也很善于应对,他马上回答道:
“回大人,我这晚上带大伙出来,主要是为了巡察,了解民生治安状况。”
长麟笑着说道:
“现在才二鼓(二更,晚上九点到十一点)时分,要说您这是早巡视吧,似乎出来地忒早了些吧?”
他接着说道:
“要说您这是夜间巡视吧,按照常理,夜巡的目的主要都是为了查究奸盗人等,可是,看您出行的样子,阵仗这么盛大、场面如此热闹、人员这般众多。那些夜间行奸盗之事的歹人,他们闪躲隐避您都来不及,您又如何夜巡啊?”
县令某人竟无言以对。
长麟继续笑着说道:
“既然这样,没办法,我看您也就不要夜巡了,您就跟着我,在这周边随便走走吧!”
长官的命令已经下来了,县令某人也不敢不从。这时,他只好吩咐随行的人员各自散去,自己跟着长麟,一路笑谈者,慢慢向前行去。
走着走着,路过一个酒家,长麟问县令某人道:
“您走累了吧?这酒家还没关门,我们俩不妨去酒店买点酒喝。”
县令某人当然只有听从的份,他说道:
“全听大人安排!”
于是,长麟与县令某人一起踱步进入酒家。
酒家安排好酒菜后,长麟就和县令某人对坐,对酌起来。
喝酒间,长麟邀酒家道:
“掌柜的,我们喝酒,也没啥趣味。这个时候了,看您也没什么事,既然闲着,就过来和我们说说话,喝两盅,如何?”
酒家见客人召呼,就走了过来,口中说道:
“陪您说说话倒是可以,喝酒吗?就免了吧!”
长麟和县令某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和酒家闲谈起来。长麟问酒家道:
“掌柜的,不知您这店里,近来的利润怎么样啊?”
酒店回到道:
“这年头,做点生意不容易啊。我这店面,利润非常微薄。所以,我要开店开到很晚才敢关门。说实在话,微利就微利,能够勉强支持,还算好的。主要是现在的县令,搜刮民财,为官不正,摊派的税费明目太多,交都交不过来。正因为摊派又多又重,所以,不但我这店动不动就会亏本,而且,其他人也大多如此啊!”
县令某人听店家这么讲,又是羞恼,又是愤恨,可是,当着长官的面,他又不敢作声。
长麟继续问道:
“您就一个平民,朝廷即使有摊派,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直接分配到您的头上?”
酒店叹了口气,说道:
“这位客官,您是不知道,现在的父母官(指县令)爱财如命啊,他根本就不管您是做什么的,凡是茶坊、酒家,他每月都要全部征收常例钱。”
“还有那些蛀虫一般的吏役,他们往往狐假虎威,借着征收常例钱的集会,私自多拿多取。这样下去,真会民不聊生,小老百姓就没办法生活了。”
县令某人听酒家这么讲自己的行政,气了个半死。可是,他只能忍着,没办法发作。
酒家讲完这话之后,他还列举具体的例子,道出了县令某人苛刻、残害百姓的事实十多件。
酒家只顾讲他自己的,他哪里知道,自己面前的座上客,有一位就是父母官、就是县令某人啊!
长麟又问道:
“按照您的说法,难道地方上的长官,对父母官的作为就没有觉察吗?”
酒家回答说:
“咱们这里,新来了一位巡抚,听说,他很爱民。但是,新巡抚刚到,他一时半会还搞不清楚状况,他哪里会知道这里的父母官是怎样害人的呢?再说了,这种状况,小民也只有忍耐的份,谁又敢越级上诉啊?”
长麟一边听着酒家谈话,一边略微喝了几杯,然后,他向酒家付了钱,携着县令某人一同走出了酒家。
走出酒家之后,长麟笑着对县令某人说道:
“这些做生意的,都是些没有见识的人,酒家今晚话讲多了。我呢,不会轻信;您呢,也不要动怒!”
长麟和县令某人又前行了数十步,他忽然对县令说道:
“看天色,这个时间点,很适合夜巡,这样吧,您忙您的,我走我的,我们就此别过,各自分头前行吧!”
县令某人客气,说是还要派人护送长麟一程。
长麟说自己有随员跟从,不需麻烦。
然后,大家分开,各自行路。
等县令某人远去之后,长麟又返回了酒家。这个时候,酒家已经打烊了。
长麟只好让随员叩门,说是要求住一宿。
酒家隔门回答,道是:
我这里是酒家,不是旅店,所以,没有客房安排您入住。
酒家一边回答,一边开了店门。
长麟说道:
“我知道您这是酒家,我也知道您这里没有客房,我来这里,实际不是要住宿,我是专门过来保护您的!”
酒家听长麟这么一说,有些吃惊,他瞪大眼睛望着长麟。然后,酒家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就把长麟留在了店里。
到了后半夜,酒家忽然响起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深夜之中,动静非常大。
酒家开门,原来是乡里的公差和县府的衙役持了朱签,气势汹汹地来拘押酒家。
长麟听见敲门声,他就起来了。听说公差和衙役要捉拿酒家,他出来应声到:
“不要和他计较,我是店东,有什么事,我一人承担,和他没有关系,你们不要为难他!”
这些公差和衙役哪里会认识巡抚长麟,大声呵斥他道:
“本县长官指名要捉拿这位,你是做什么的啊?”
公差和衙役验名证身之后,拘了酒家,就要走。长麟坚持说,自己是店东,店里有事,自己不能置身事外,所以,自己一定要跟去县衙,说说明白。于是,酒店和长麟一起被拘押到了县衙。
天明,县衙升堂,先传唤酒店。公差和衙役不明就里,认为酒家有人涉案,店东要过来处理,也在情理之中。所以,酒家上堂的时候,长麟也一起跟了进来,他还特意用毡笠遮了遮自己的脸。于是,酒店和长麟一起被拘系到了大堂上。
县令某人坐在大堂之上,见人已经拘到,他往下一瞧,大吃一惊!这不又是巡抚大人吗?他赶紧跑下堂来,脱去官帽,跪地磕起头来。
长麟升座,让县令把官印交过来。
县令捧过官印,恭恭敬敬地上交给长麟。
长麟说道:
“好了,官印我收了,这还省了一位专门的摘印官了!”
附文中相关资料:
【长麟】字牧庵,生年不详,卒于清仁宗嘉庆十六年(公元1811年)爱新觉罗氏,满洲正蓝旗人,清朝大臣。清高宗乾隆四十年(公元1775年)进士,授刑部主事。貌奇伟,明敏有口辩,居曹有声。历郎中,出为福建兴泉永道,累迁江苏布政使;乾隆五十一年(公元1786年),召授刑部侍郎;乾隆五十二年(公元1787年),授山东巡抚,劾知府治狱,误拟,以功特宽之,复以审拟失实,褫职,未几,授江苏巡抚。尝私行市井间访察民隐,擒治强暴,禁革奢俗,清漕政,斥贪吏,为时所称。乾隆五十七年(公元1792年),调山西,又调浙江,擢两广总督,加太子少保;乾隆六十年(公元1795年),调署闽浙。命长麟按治总督等,未得实,诏切责,乃奏婪索纳贿,帝疑,斥其沽名取巧,夺职,予副都统衔,赴叶尔羌办事,寻授库尔喀拉乌苏领队大臣,调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清仁宗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授云贵总督,调闽浙。嘉庆五年(公元1800年),调陕甘。嘉庆六年(公元1801年),以副将滥杀邀功,诇察得实,停其议叙。嘉庆七年(公元1802年),召回京,降署吏部侍郎,迁礼部尚书,兼都统。复命督两广,以母老留京。嘉庆八年(公元1803年),授兵部尚书,调刑部,兼管户部三库。嘉庆十年(公元1805年),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寻协办大学士。嘉庆十五年(公元1810年),以目眚久在告,特诏解职。逾年,卒,谥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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