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未到,姨妈家栽种的甜糯玉米已经进入成熟期。纺锤状的玉米棒子,挨个儿从粗壮的茎秆腋间处钻出,头顶飘逸的柔发,玉白、金黄、粉色、火红,千姿百态,把那片墨绿的青纱帐点缀得色彩斑斓,婀娜多姿。仅仅过了一个星期,大自然以生命的最后底色,将粉嫩的美发悄然染成褐色的卷须。棒子们一个个昂首挺胸,似乎在向主人报告丰收的喜讯。姨妈说,再过几天,玉米就老了。于是,在“咔嚓、咔嚓”的撕裂声中,那些玉米棒被我们收获下来。闻着多年未闻的玉米清香味儿,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到了那段有着太多无奈的难忘岁月。
当年老家生产队按计划种植玉米5亩。清明下种,经过两个月生长,到了芒种,玉米茎秆粗壮,叶片宽厚肥大,把大地装扮得气象万千。茎秆腋间的玉米棒子头戴鲜艳的发须,试探着来到这个世界亮相。然而队长一声令下,全队社员立马出动,镰刀所到之处,情窦初开的玉米便齐刷刷地倒下,仅仅半天时间,十一吨头的水泥船装得小山一样高,生产大队的柴油机船开足马力,拖着一大串船队,浩浩荡荡地驶向上海浦东张家浜地区的第十一牧场,那儿的奶牛正等待着新鲜滋嫩、营养丰富的青饲料呢!生性直率的阿五头娘苦涩地嬉笑着:“上海人喝牛奶,乡下人吃粥汤。”话虽然难听,可道出了实情:计划经济年代,农村服务城市,天经地义。社员们相互调侃起来:谁叫我们“投错了娘胎呢?”三天后,水泥船回来了,那曾经装满青玉米秆儿的船舱里换上了黝黑浓稠的牛粪。这年秋收,5亩单季稻因为用上了牛粪肥,亩产竟然达到1200斤。
冬去春来,又到了玉米播种的季节。阿五头娘这回学了乖,趁人不备,悄悄将一把玉米种子藏进口袋,其余女社员佯装不见。老天帮忙,这一年风调雨顺,集体的玉米长得特别旺,微风吹过,墨绿的叶子此起彼伏,就像大海中的浪花;自留地上的玉米也毫不逊色,英姿飒爽,更有湿漉漉的夜露,如串串珍珠,顺着叶子滑溜溜地往下淌,可爱极了。生产队的玉米照例按规矩急迫地被运往上海奶牛场,自留地上的玉米,却大摇大摆地迎风招展,玉米棒子们花枝招展,日夜膨胀。这下,阿五头娘笑歪了嘴,社员们也跟着一齐乐:“今年,阿伲乡下人总算吃到玉米啦。”几天后,一阵阵水煮玉米的香味儿纷纷从家家厨房里飘出来,虽然口感有点粳,但在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饥肠辘辘的乡亲们能够吃上这样的嫩玉米,算是三生有幸啦。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首次尝到玉米香味的。
时间一晃,家乡也建起了占地350亩的奶牛场,青玉米再也不用运往浦东地区了。由奶牛而起、又因奶牛而兴的玉米,终于在家乡扎下了根。放眼万顷良田,五谷杂粮丰茂,喜看家家庭院,瓜果蔬菜飘香。近年来,随着农作物品种的不断改良,昔日粳性涩口的玉米,已经改变成甜糯适中、溢齿留香的佳品。我那年逾七旬的姨妈,一生钟爱土地,由于家庭农场的兴起,整块的地早已不再拥有,荒地杂边地成了她的宝贝,总会被她打理得疏松肥沃,杂草全无。远离化肥农药,享受雨露阳光,长出的任何东西都是天然的。
坐在姨妈家喝茶,目视着一大筐新鲜的玉米,我轻轻拿起几个,剥开层层包裹的叶皮,上面缀满了排列整齐的粒儿,只只光洁饱满,颗颗晶莹剔透,就像姨妈年轻时候窈窕的身材和俊俏的脸蛋。岁月无情,姨妈衰老了,犹如摘光了玉米棒儿的枯槁的茎叶。我心疼地说:“姨妈,该好好休息了。”“没事,我的身子板硬着呐。”眼看天色不早,我扛起沉甸甸的一袋玉米,与姨妈挥手告别,可是刚迈开几步,一转眼,要强的姨妈又钻进了她那心爱的菜园子……(张林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