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暮春时节,我来到了洋河,徜徉在洋河酒厂的文化旅游区内。
真没想到,一家酿酒企业,竟然坐拥这样一个风光旖旎的国家级4A级景区。景区内有落红飘散,亦有蓓蕾初放。我站在汩汩流淌的美人泉旁边极目望去,一片夺目的翠绿映入眼帘。我知道此刻站立的地方处在“三河两湖一湿地”(京杭大运河、淮河、古黄河、洪泽湖、骆马湖、洪泽湖湿地)的汇聚之地。眼里的一片春色,更兼北方的豪迈和江南的秀媚。——这是苏北大地或者说是地处南北过渡的宿迁地区的风景和人文特点。
看到泉池旁的美人雕像,我觉得似乎还少了一位诗人的雕像:数次经临此地的龚自珍。而把这位石雕的美人,想象成他在运河上结识的灵箫姑娘。
▲洋河厂区内的福泉
龚自珍经过泗阳县境内的古黄河吗?答案是肯定的。他在泗阳甚至淮安的清江浦店内和船舱内,也一定喝过此地的名酒洋河和双沟。
道光十九年(1839)年六月,岁在己亥。官场中蹉跎半生的龚自珍(定庵)辞掉了内阁中书的官职,回到自己的故乡杭州,准备在江南明山秀水时了却残生。这年九月,他又一次顺着大运河北上,去北京接他的家眷归杭。——这说明他下定决心告别那个曾寄托他人生梦想又使他伤心的巍巍都城。
一年内两番南来北往,在旅途中他写下了留存于今达315首的《己亥杂诗》。其中数首诗就在今天宿迁所辖的各区县所写就的。
大概是这年初冬的一天,龚自珍从今天淮阴的渔沟镇出发,坐船顺着京杭大运河的水路往西北方向行进。船停泊在泗阳县众兴镇的码头上。天黑停船沽酒,酒后作诗。这是龚自珍在旅途中几乎每天必做的事情。在众兴镇,他写下了这组诗的第274首《众兴道中再奉寄一首 》:
明知此浦定重过,其奈尊前百感何。
亦是今生未曾有,满襟清泪渡黄河。
众兴镇是江苏泗阳县最大的集市,嘉庆《清一统志》记载:众兴集在桃园县(泗阳县旧称,为淮安府所辖)北,中河北岸,为水陆必由之道。《河防考》记载:桃园县北岸主簿、桃园县河营守备具驻扎众兴集,修防黄河北岸。
在繁华的众兴镇,定庵能喝什么酒?那一定是当地特产、已经驰名南北的洋河酒。据史载:清代雍正初年,泗阳县洋河大曲行销江淮一带,有“福泉酒满清香美,味占江淮第一家”之美誉,并被列为清皇室的贡品。而几乎是同时,泗洪县双沟镇贺氏开办全德大曲糟坊,酿出双沟大曲,远销豫、冀、皖,声誉颇佳。
“此浦”指的是哪里?有人说是著名的清江浦,有人说就是众兴镇(今天泗阳县县城所在地)骡马街前的古渡头。
喝一壶洋河酒,本欲浇灭心中绵绵的忧伤,酒下肚,却勾起了诗人的无限心事。
因为龚自珍北上京师后接着家眷,就将立刻南下故乡,所以说“明知此浦定重过”,还将故地重游。可端起酒杯饮酒,仍然是“其奈尊前百感何”。他伤感什么呢?应该是伤己亦伤国吧。伤自己以及众多和自己一样的人物怀才不遇,伤大清朝已处在千疮百孔的衰世,或者伤他不得不因谗言而告别京城的红颜知己顾太清,更可能是他想起来在清江浦(又名袁浦)结识并有春风数度的名妓灵箫。
欢乐总是那么的短暂,他必须和所爱的人道别,“满襟清泪渡黄河”。这黄河,是泗阳县境内的古黄河。
▲洋河厂区内的4A景区
从古至今,诗酒总是相连,诗人离不开美酒,龚自珍亦如此。他一生好酒,留下了诸多关于饮酒的诗篇。如他在做小京官时所写的《西郊落花歌》,开头几句便是:
西郊落花天下奇,古来但赋伤春诗。
西郊车马一朝尽,定庵先生沽酒来赏之。
在这次北上接家眷过姑苏时,他赠诗于送他的侄子龚剑塘(己亥杂诗第236):
阻风无酒倍消魂,况是残秋岸柳髡。
赖有阿咸情话好,一帆冷雨过娄门。
无酒固然令人伤心,有酒又如何呢?在北上接近北京的直隶高阳县,县令陈笠雨设宴招待他,他赋诗一首相赠(己亥杂诗第310):
使君谈艺笔通神,斗大高阳酒国春。
消我关山风雪怨,天涯握手尽文人。
诗人定庵在泗阳县境内“再奉寄”的那首诗,到底寄给的是何人呢?就是那年他夏天回杭州时,于五月十二日途径清江浦所结识的灵箫。初次相会,他写下了一首首诗描绘了中年人恋爱那“老房子着火”的疯狂(己亥杂诗第96):
天花拂袂著难销,始愧声闻力未超。
青史他年烦点染,定公四纪遇灵箫。
一纪十二年,是年诗人四十八岁。自此以后,他在旅途中时刻想起了灵箫。四个月后,龚自珍北上京师时又特意来到清江浦找到了灵箫,他并且将这一段经历记录下来:“己亥九月二十五日,重到袁浦,十月六日渡河去,留浦十日,大抵醉梦时多醒时少。”醇美的福泉酒,加上多情而美丽的灵箫,怎么能不让一生襟抱未曾开的诗人沉醉呢?
这次再晤灵箫,他留下了多首诗篇。其一(己亥杂诗第250)曰:
去时栀子压犀簪,次第寒花掐到今。
谁分江湖摇落后,小屏红烛话冬心。
诗中满是诗人和灵箫再相逢的欣喜。从栀子花开的夏天到立冬之日,龚自珍在掐着手头计算再见情人的日子。见面后,红烛摇曳下,两人相对诉说别后的思念。
但诗人总是有些自作多情,而青楼女子,对再有才华的客人未免就不逢场作戏,因为这是她们的职业准则。此次龚自珍还写了一首诗(己亥杂诗第252):
风云才略已消磨,甘隶妆台伺眼波。
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
诗描述的是一宿欢娱后,清晨醒来,这位豪气冲天才气横溢的大诗人哄着灵箫,甘愿看灵箫的眼神行事。灵箫对他撒娇,梳洗完毕背对着他,故意不理睬。他的理解竟然是小情人“为恐刘郎英气尽”,激励他燃烧起第二春。典出刘备寄居荆州刘表幕下,见自己髀肉复生,潸然泪下。
离开众兴镇后,龚自珍还写了好几首诗寄给灵箫。他在众兴镇的下游顺河镇(今属宿迁市宿豫区)写了己亥杂诗的第278首:
阅历天花悟后身,为谁出定亦前因。
一灯古店斋心坐,不似云屏梦里人。
后来诗人为此诗做了一段注:顺河道中再奉记,仍敬谢之,从此不复为此人有诗矣。寄此诗是十月十日也,越两月,从北回,重到袁浦,问讯其人,已归苏州闭门谢客矣。其出处心迹亦有不可测者。附记于此。
这是龚自珍写给灵箫的最后一首诗。第二年初,他带着家眷南下,经过清江浦,再来寻找灵箫,灵箫已回到了故乡苏州,徒留给诗人无尽的怅惘。
在遇到灵箫后的第三年即1841年9月26日,龚自珍死在他任教的江苏丹阳。此时第一次鸦片战争正在激烈地进行着,英国舰队已攻陷浙江定海、镇海及乍浦,准备从长江入海口溯江西进,进入古老帝国的腹心,切断南北交通命脉大运河。他死后的次年即1842年7月,镇江陷落,英国军舰停泊在南京城外的下关江面,清廷被迫签订了城下之约。龚自珍生前所担心的一切都终成了现实。
▲本人在洋河酒库内。一生如果拥有这么多酒,再加美人,那是多牛的人生呀
龚自珍出生于杭州名门,外祖父为大学者段玉裁。于训诂、经学、诗词,龚自珍都是一位天才。可是这位天才直到37岁才中进士。他在朝廷做小官时就看到了清帝国种种的隐忧,曾撰写《西域置行省议》,建议在新疆地区设立行省,这一超前之议不被朝廷大佬理会。郁闷的他写了首诗强调了他的预测(己亥杂诗第76):
文章合有老波澜,莫作鄱阳夹漈看。
五十年中言定验,苍茫六合此微官。
对此诗龚自珍自注道:“庚辰岁,为西域置行省议、东南罢番舶议两篇,有谋合刊之者。”他这两篇奏议将西北内地和东南沿海的国防安全联系起来,并建议主动对外开放港口,与外国人平等地进行贸易,而非继续采取“朝贡体制”来进行对外贸易。可是大音希声呀。庚辰岁即1820年,1884年清廷正式在新疆设省,距离定庵的预测64年。
了解龚自珍大才而无法施展的一生,即可理解他为什么会流连于醇酒美妇之间。酒与美人,毕竟给落寞的诗人带来一些生命的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