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卡耐基、洛克菲勒、比尔·盖茨到马云，近代以来，富人投身慈善有一贯的传统。但你可知道，早在中世纪，当时的世界首富就修了福利院，一直用到今天。
■文｜市井财经专栏作家 叶克飞
德国奥格斯堡市有一片住宅区，清一色明黄色两层小楼，可住147户，安静雅致，户型方正，每户还配一个小花园。这个联排别墅社区并不出售，仅供出租。租金已五百年不变，不是按月计算，而是按年计算，每年一个莱茵盾。当然，随着币种变化，现在已改收欧元。一个莱茵盾相当于多少欧元？答案是0.88欧元，折合人民币不到7元。
0.88欧元的年租金，除了可以拥有两层小楼和小花园之外，还可以享受社区内各种配置，包括社区大学、各种艺术课程、图书馆和免费医疗。
这个社区名叫富格尔庭院，又称富格尔福利院，是世界上最早的社会福利院，始创于1516年，仍在运作当中。它由富格尔家族捐赠建成，供贫困市民居住，莫扎特的曾祖弗兰茨·莫扎特就曾居住于此。
赫赫有名的富格尔家族曾统治15世纪后半期和16世纪的欧洲金融界，名副其实的富可敌国，如今已烟消云散，却留下了富格尔庭院。
富格尔家族的发迹
富格尔家族的发迹始于约翰内斯·富格尔。他原本是个亚麻纺织工人，凭借勤勉于14世纪中期创业发家。到了家族第三代，雅各布·富格尔成为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金融家，缔造了富格尔金融帝国。
在富格尔家族之前，已有类似的新兴贵族出现，那便是15世纪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但是，美第奇家族花了三代人的时间，才拥有意大利最重要的银行，花了五代人的时间才使影响力扩大至欧洲其他地方，富格尔家族的崛起速度却快得多。
这当然与外部环境有关，当时欧洲贸易中心正由意大利向北移，奥格斯堡经济繁荣，似极当年的佛罗伦萨，不但手工业和贸易发达，又有大量艺术家聚集。如今奥格斯堡的许多建筑都于文艺复兴时期逐渐兴建，热衷盖房子的富格尔家族亦被称为旧城奠基者。而且，奥格斯堡有崇尚自由经济的传统，也充满创新意识，环境极为宽松，给金融信贷业提供了良好条件。
雅各布·富格尔的个人才能也是关键。也正是在他的掌控下，富格尔家族彻底从纺织业的生产者转化为贸易商。
雅各布·富格尔 Jakob Fugger II
当时，富格尔家族的最主要商品是融合了棉花和亚麻的麻纱布。他们从地中海各港口收集棉花原料，用骡子将原料送到奥格斯堡，再发放到各织布作坊，然后再从各织布作坊收购成品，将其分销到欧洲各地。
随后，富格尔家族以此模式，开始进口金属、调味品、丝绸、锦缎、药草、药物、工艺品、稀有食品和珠宝，当然，还有在欧洲一度比黄金还贵的胡椒。
选皇帝这事儿，由富格尔家族来定
神圣罗马帝国一直坚持选帝侯制度，1519年，老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去世，人们将从两位候选人中选出新皇帝——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或是法兰西的弗朗索瓦一世。
当然，选帝侯的选择标准只有一个：谁给的钱多，就选谁。于是，花了85万盾的卡洛斯一世获胜，即后来的查理五世。当然，卡洛斯一世自己并没有掏这笔钱，他的大金主就是雅各布·富格尔。
这并不是雅各布·富格尔第一次掏钱扶持新皇帝。早在1508年，老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也是依靠富格尔家族的经济援助才戴上皇冠。
雅各布·富格尔并没有政治野心，他只是想赚钱。他扶持新皇帝，是希望对方以及各国王室能持续向他借款，没有比这更省事的赚钱方法了。
早在15世纪，欧洲王室就常常向银行家紧急贷款，利率极高。1494年，法国为入侵意大利进行紧急军用融资，贷款年利率最低也有42%，最高的甚至达到100%。
到了16世纪，欧洲经济和人口规模都在扩张，主要君主国（西班牙、法国和英国）为经济和军事霸权征战不断，更为银行家提供了空间。
在雅各布·富格尔之前，蒂罗尔的赫尔佐格·西格蒙德便有货币大王之称，但后者并未将银行业的发展与王室权力更替有效结合在一起。雅各布·富格尔则不一样，他深知秘密操控王室权力更替意味着什么。这些王室热衷排场，赋税已经难以支撑，何况还有动不动就爆发的战争，更是消耗巨大。所以，没有比王室更需要钱的人，雅各布·富格尔所要做的是成为王室的债权人。
借钱给王室打仗，这看起来像一场豪赌，但实际上，它的高收益与低风险根本不成正比——如果被投资者获胜，自然会用掠夺来的巨额财富还债，但如果失败，他们就会继续借钱，试图发动下一场战争。
雅各布·富格尔的运气非常好，他投资的查理五世南征北战，其治下的帝国堪称古罗马帝国后最强大的帝国，统治区域包括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奥地利、意大利大部分地区、阿尔萨斯和西属美洲殖民地等。其间，富格尔家族提供给王室的短期贷款利率一般在10%-16%之间，有时甚至高达24%-52%。
雅各布·富格尔的厉害之处在于他并没有将这种简单的赚钱方式当成唯一手段，甚至还尽力控制这门政治投资生意。他会将从王室身上赚到的钱用于实业。
雅各布·富格尔在看账
当拥有最高权力的专制统治者进行权力寻租时，必然会造成垄断。富格尔家族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成为被王室庇护的垄断者。为了从富格尔家族处获取现金，哈布斯堡王室将土地、矿山甚至城市未来税收都抵押给了富格尔家族。当时，哈布斯堡王朝领地中的西里西亚、匈牙利、蒂罗尔和波希米亚等地区的银矿、铜矿和铁矿等均被富格尔家族所控制。
作为当时欧洲权力的另一极——教会，富格尔家族也未放过。1499年起，富格尔家族就开始向罗马教廷贷款，以他们所经办的宗教收入为抵押。
当教皇和皇帝在16世纪初双双达到权力顶峰时，富格尔家族的财富帝国也随之如日中天。
富格尔庭院是德国福利制度的象征
富格尔家族选择修建富格尔庭院，一方面是雅各布·富格尔的“居者有其屋”思维，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形势所迫，不得不“积德行善”。当时，欧洲平民、手工业者和小贵族对富格尔家族的强力垄断十分不满，频频提出诉讼。后者尽管组建了强大的律师队伍，巧舌如簧，在法庭上无往而不利，但仍然无法平息民愤。
而且，16世纪的银行家（当然包括富格尔家族）普遍存在着一种赎罪心理：他们被人指斥为放高利贷者，连他们自己也这样认为。所以他们会大量捐资修建教堂，富格尔家族就承担了大量著名教堂的修建和维修费用。
雅各布·富格尔修建的富格尔庭院，穷困者仅需每年支付一盾便可入住。伴生的富格尔家族基金会，也堪称世界上最早的家族基金会。
18世纪的卧室
如果从福利院或是廉租房的角度来看富格尔庭院，它从设计之初就几乎是完美的，堪称人文关怀的范本。这个小小社区拥有八条街道和七个大门，有独立教堂，共67幢楼房。中央的十字路口处有一个盆状铸铁喷水池。早在1599年，这里是一口木制喷水池，当年是社区里第一个水源。1744年，木制水池改建为石头水池，再后来改为铸铁喷水池，作用也变为观赏。即使是贫民住宅，富格尔庭院仍坚持一户一门的原则，保持极大的独立性，使住户有家的感觉，不因贫困而自卑。
石头水池
有意思的是，富格尔庭院的每栋房子入口处的门铃拉栓多由居民自己设计，各不相同。据说是为了让半夜回家的住户在没有路灯的巷子内能准确摸到自己的家门。后来巷子里有了照明设备，并保留至今，也是奥格斯堡最后的煤气照明设备。
煤气照明的大门
社区内的每套住宅都在60平方米左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如今供人参观的两套住宅中，就有莫扎特的祖父曾住过的那套。实木大床、蕾丝窗帘和圆形吊灯都是标配，如今还配有洗衣机、淋浴和地暖。
福利院也有独立浴室
入住者需满足三个条件，第一当然是贫困，但贫困不能是主观原因（如酗酒、赌博等）导致，丧偶和疾病等客观原因者优先考虑，第二是必须为天主教徒，第三是在奥格斯堡居住满两年。除了象征性的租金外，住户还需要履行一些义务，如在教堂轮值看守，在社区内轮值守夜，又或者担任社区花园的园丁等。
富格尔家族的没落
1525年，雅各布·富格尔去世。接替他执掌家族门户的侄子安东尼·富格尔，延续了叔叔晚年的生意模式，但却没学到叔叔的克制。向欧洲各国王室毫无限度地大量贷款，使得富格尔家族的财政状况变得畸形，尽管家族资产高达500多万盾，但仅查理五世的债务就有200万之巨。
雅各布·富格尔免去查理五世的债务（油画作者：卡尔·贝克）
1556年，查理五世退位，继任的菲利普二世继承了债务。他同样热衷于战争，但一年后，王室发现仅支付以往贷款的利息，就已占据年预算的1/4以上，更别说还款了。王室选择的对策非常简单粗暴——宣布破产。于是，富格尔家族的43万盾债务无法兑现。此后，富格尔家族又有一笔笔款项无法兑现，到1560年，仅仅西班牙拖欠的应付款项就是公司自有资本的两倍以上。
1562年，富格尔家族被迫接受王室的债务重组计划，大量短期贷款被折算为长期政府债券，以政府税收作为保障，西班牙王室还将军需采购等财路给了富格尔家族。富格尔家族因此暂时避免了因王室债务违约而破产倒闭的命运，但作为商业银行，仍蒙受了巨大的资金和信誉损失，雅各布·富格尔一手缔造的足以左右欧洲政局的金融帝国成为历史。
与此同时，富格尔家族的实业生意也遭遇打击。市场的急剧扩张带来了生产过剩问题，这一点在铜市场上表现尤为明显，偏偏铜生意是富格尔家族赖以生存的根基。战争对匈牙利的铜矿和铜市场造成了巨大破坏，新式且廉价的铸铁火炮偏又取代了铜炮，也使得铜市场愈发狭窄。由于销路不畅，安东尼·富格尔被迫放弃了在匈牙利的铜生意。
另一个家族支撑点——蒂罗尔地区的银矿也出现了问题。当时，殖民者在墨西哥和秘鲁发现了金矿与银矿，美洲白银源源不断地输入欧洲，中欧银矿的重要性随之下降。1545－1560年，中欧地区每年生产的白银仅为美洲的1/4。更糟糕的是，白银的大量流入造成了通货膨胀，银行出现破产潮。
宣布破产上了瘾的王室，在此后几十年间曾五度宣布破产，最终也跟着宣布破产的富格尔家族显然是牺牲品。
此后，富格尔家族仅仅剩下因雅各布·富格尔的遗训而未被变卖的大量土地。在雅各布·富格尔看来，拥有地产才是最稳妥的做法。也正有赖于雅各布·富格尔的先见之明和毒辣眼光，家族后人们才能勉强维持富足体面的生活。
雅各布·富格尔的强悍一生，其实只打了一张牌，即牢牢握住哈布斯堡王室的财政命脉。但他的后人并不懂得一个道理：即使债权人是王室，对其的依赖也只能限于它强大之时，一旦王朝走向衰落，摇钱树就变成催命符。
如今走在奥格斯堡的马克西米连大街上，仍可见到富格尔家族的旧居。这条林荫大道至今仍是奥格斯堡古城的中心，保存完好，两旁的宅邸象征着旧时荣光。当时，只有顶级富商才能在这条大街上盖房子，繁复美丽的建筑背后，是富商们的攀比。几百年过去了，这些富豪家族多已烟消云散，倒是富格尔庭院依然维系，继续承载着“廉租房”的使命，成为人类文明的一个象征。
值班小编：对于当下的富豪们来说，这样的富格尔庭院会不会有启示作用？你们有什么看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