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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花说说黛玉的敏感和成长

2018-05-28 04:02    

作者 笙歌拂衣

敏感是黛玉的性格特征之一。这个敏感就是王夫人口里的多心。多心是一棵树,长出了不少旁枝,比如小性、爱恼、刻薄,见一个打趣一个。纵观全书,在第四十五回黛玉与宝钗结成金兰契之前,贾府诸人对黛玉的负面评价,多是这些。直到黛玉对宝玉放心后,对宝钗也不再疑其藏奸后,黛玉在贾府的形象才有了质的飞越。

敏感的人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触角,能观人之未见,察人之未察。我们看到花朵明媚鲜艳,她们能看到花蕊上有数不清的细小花粉,我们能看到花朵上停着一只金色的蝴蝶,她们能报出蝴蝶翅膀上有几个圆点几条曲线,还会屏住呼吸,感知蝴蝶翅膀颤动时气流的变化。黛玉的敏感,作者有极细微地描写。第七回,周瑞家送宫花,顺路送去,最后到了黛玉那里:

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戴来了。”宝玉听说,便先说:“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了。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也不言语。

黛玉先是问,只送我吗?得知不是后,便发了个小脾气,“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好像有点不高兴,原因是什么,一直引起不同的争论。

我大约算得是敏感人群。小学毕业会考后,是漫长无聊没有作业的暑假,父母打发我去一亲戚家度过。有一天,正窝在亲戚家楼上玩得开心,忽听表姐叫我“二妹,快下来,吃西瓜了”。热络开心的语气逗得我蹦起来,一溜烟下去,却见堂屋里的人正吃得热闹,一桌瓜皮,一地子儿,大家嘴上手上皆是一片濡湿。我瞬间恼了,登登登地回了阁楼生闷气。再怎么叫,我也不肯下去。后来我细想自己到底恼什么,恼自己只能吃剩下的?当然不是。乡下的暑假正忙着双抢,大人忙得不见人影,累得站着都能睡觉,我四处淘气,经常到吃饭时间了不见人,吃剩饭本就是常事。亲戚就把饭菜放灶上的锅里捂着,我饿了自己去吃。想玩就玩,想吃就吃,逍遥自在,我可喜欢着哩。况且不论自家还是亲戚家,从没有人让我误以为自己是公主,哪会因为最后一个吃而生气。难道我是恼和我要好的表姐直到快吃完了才想起我吗?也不是,以前也有过,我可从没生过气。搜肠刮肚地细想,我真正恼的是,明明快吃完了才发现我不在,表姐却说“快下来,吃西瓜了”,再加上她的语气表情,让我误以为大家等我都等得急死了,我到了大家才会动嘴。要是表姐说的是“躲哪凉快去了,西瓜都快没了,还不快出来”,哪怕我下去真的已经全部吃光了,我也不会恼的。

说穿了,天性敏感、性格底色并非温和豁达的人,当她听到“我们都在等你”,看到的是“你们并没有等我”时,她较真了。他们容不得听的和看的有偏差!这种人天然地抗奉承。

《红楼梦》里的人物对话,常不点透,要根据对方的反应来反推说话人的语气表情。周瑞家的“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林黛玉是贾母的心肝儿,林家也是世代侯门,此时又在上升期,父亲中了探花,是皇上钦点的巡盐御史。爱献勤讨好的周瑞家的怎么可能怠慢林黛玉,“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与姑娘戴来了”,作者没写她的语气、表情。但此时的她,应该是满面堆笑的,语气眉眼里,应该装满了奉承巴结的神色。不过黛玉是千金小姐,比较有教养,况且周瑞家的是舅妈的陪房。因此,直到周瑞家的回:“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才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黛玉的小心思,最了解的人莫过贾宝玉。三天后,黛玉宝玉在薛姨妈那里吃饭,宝玉听了宝钗的劝要热酒,正巧紫鹃差雪雁送小手炉给黛玉,黛玉便一语双关说雪雁:“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宝玉听了,知道黛玉在奚落自己,只是嘻嘻一笑,并无回复。

送宫花时,宝玉也在黛玉身边,黛玉对周瑞家的发难后:

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边,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里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们说:“谁去瞧瞧?只说我与林姑娘打发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麽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回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说著,茜雪便答应去了。

如果黛玉挑周瑞家的刺,是因为宫花来自薛家,贾宝玉哪还敢把话题引到薛家去,并当着黛玉的面遣人去问安。而且,宝玉这样有恃无恐地亲近薛家,黛玉竟然毫无反应。定情前的黛玉,只要宝玉做了说了不合自己心意的事,黛玉可不管青红皂白的就给脸子瞧,她铰过香囊、扇套、通灵玉上的穗子,还因湘云撒气到宝玉身上,不由分说将宝玉关在门外。面对不懂自己心思的宝玉,听到宝玉一连声的问候,黛玉应该是冷笑一声,起身离开才对。

黛玉没这么做,那就说明,黛玉不爽的对象,只是周瑞家的,不关薛家母女。

也有人说,黛玉不高兴,是因为最后收到宫花,她没了挑得余地,所以恼了。个人更不同意这种看法。即便周瑞家的第一个送到,只要她那乖滑讨好的语气神情依旧,那对话将变成这样的:

周瑞家的:“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与姑娘戴来了”。

黛玉:“是单送我,还是别的姑娘都有”?

周瑞家的:“林姑娘你看,这匣子里还有十枝呢,待会给姑娘奶奶们送去”。

黛玉:“我就知道,若不是人人有,也没我的份儿。”所以,不管是第一还是最后,黛玉都会着恼。因为,黛玉恼的是:既是人人有份,拜托,你别得说得好像专为我跑腿似的。

作者刻画黛玉宝钗,都是双双对照,将双峰对峙,二水分流贯彻到底。这里周瑞家的与黛玉有交集,之前,作者特特岔开一笔,写周瑞家的与宝钗有会面。宝钗见了她,是笑着让坐,是不厌其烦地细说冷香丸的来历、配方、制法、效果。二人聊天有来有往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关系融洽的奶妈和姐儿呢。

在宝钗那,周瑞家的如沐春风,在黛玉面前,却碰了一鼻子灰。

作者很狡黠地借宫花点出黛钗不同的性格:一个敏感尖锐,一个平和稳重。

若是周瑞家的给宝钗送东西去,也是满脸殷勤讨好,宝钗见了,只会微微一笑,心里明白,送花人跑了一圈,不想白跑了,不过想讨个好,居个功,让主子知道自己为她做过事,这也是人之常情。至于乖滑、谄媚等负面评价,且藏肚子里自己知道就好了。因此,宫花这事如果宝钗遇上,她会微微一笑,回道:“随便使个丫头送来就是了,又麻烦周大姐跑这一趟。还请替我谢过姨妈罢。”这样的回答,自然能得到下人们的好评:“这才是得体、会做人的千金小姐。”

宝钗比黛玉大三岁,看似差不多,但正在成长的孩子,三年就是少女与成人的差别。送宫花时黛玉顶多没超过十一岁,还是个孩子,而宝钗却已到选秀的年龄。几年后,宝钗的婆子送燕窝给黛玉,病中的黛玉问候、道谢、打赏,一样都不落下。对赵姨娘的态度,黛玉也有很大转变。以前是正眼也不瞧,后来却和宝钗如出一辙:

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自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

这和宝钗何其相似:

(薛宝钗)见他(周瑞家的)进来,便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

“陪笑”面对讨厌的人,谢谢虚情假意看望自己的人,黛玉开始喜怒不形于色。那个说“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的孩子,那个一激动就铰了香囊、穗子、扇套的少女,不见了。

或许读者希望黛玉永远是天真少女,想干嘛干嘛,想打趣就打趣,依然正眼也不瞧赵姨娘,依然掐尖要强,在她身上,照见自己内心对任情任性的渴望。但黛玉不会照别人的期望成长,她只会成为她自己。

人生很长,该变成青蛙时,如果还是小蝌蚪的模样,那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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