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承认,“在家上学”终究不可能与现行教育体制完全隔绝。 13岁高中毕业、16岁本科毕业、18岁硕士毕业、21岁博士毕业,这是袁鸿林在15年前宣称开展“在家上学”教育实验时,为女儿袁小逸规划的人生路线。今年9月,19岁的袁小逸完成了毕业论文答辩,不出意外,11月能拿到浙江大学英语文学专业自考本科文凭。 虽说和原计划相比延期了好几年,但袁鸿林毫不怀疑这场实验的成功。“她通过在家上学的方式,完成了从幼儿园到大学本科的学习,在国际上都是一个独特的案例。”他向记者强调。 这位被不少媒体称作中国“现代私塾第一人”的父亲,祖籍浙江海盐、生长于上海,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读硕,又到南开大学读博,曾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和国防大学战略研究所,后下海经商。2003年,他放弃工作,携妻女回到海盐,开始全职教育长女袁小逸,并面向社会招生。根据他的“袁小逸模式”,每个正常孩子的基础教育都可在4-14岁完成,然后就可上大学。 “在家上学”并非新鲜事物。除了近年在各地悄然兴起的类似机构,更为人熟知的案例当属作家郑渊洁带儿子郑亚旗在家上学,以及哈尔滨女孩辛蕴甜在父母教授下完成从小学到高中的课程,通过高考进入黑龙江大学。 我国《义务教育法》规定,凡年满6周岁的儿童,其父母或者其他法定监护人应当送其入学接受并完成义务教育。2017年2月,教育部发布通知,强调“不得擅自以在家学习替代义务教育”。作为国内“在家上学”的先行者,袁鸿林这些年一直带着全家“打游击”,从海盐辗转嘉兴市区、绍兴、义乌、深圳,直至去年安家厦门,在一座靠海的幽静小区租下一套双层公寓,带着10余个孩子学习、生活。 “我这样做,并不是要挑战学校教育,只希望成为主流体制的一种有益补充。”袁鸿林坚持,“为什么非得让所有孩子在同一条流水线上?”他认为“文凭是摆设”,但女儿今后想出国深造,学历又是门槛。他承认,“在家上学”终究不可能与现行教育体制完全隔绝。 “实验失败了怎么办” 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袁鸿林的做法。就在最近某媒体对袁家父女的采访下方,网友在评论区吵得厉害。有人夸孩子小小年纪谈吐不凡;也有人替女孩惋惜,直言她是父亲实验的牺牲品。 “我觉得她很好,我挺满意的。”袁鸿林这样评价自己的教育成果。回顾袁小逸的成长轨迹,他如数家珍—— 袁小逸不到4岁被从幼儿园接回,在家学习英语、日语、法语、小提琴;5岁熟读《千字文》、流利背诵《新概念英语》,是报纸上的“神童”;6岁起在个人博客发表文章;7岁能教英语,曾通过网络视频独立教一位嘉兴初中生的英语达半年;到了9岁,她能写出具一定深度的学术性札记,《<木兰诗>中的雄兔与雌兔》一文被教育期刊的编辑拿去发表;10岁,在出版社邀请下,她撰写15万字的个人传记《私塾女孩袁小逸》。 自12岁起,袁鸿林不再为袁小逸授课,“因为该教的都教了”。他让孩子准备自考。两年前,袁小逸拿到大专文凭。而与她同龄的大多数人,才刚迈入大学校园。 其实,和大多数父母一样,袁鸿林夫妇起初也把女儿送到幼儿园,但每次都遭到女儿的强烈抵抗。“当时年纪小,反而更容易遵从内心。”袁小逸说,自己从小就对控制和约束特别敏感。 早在2000年,袁鸿林就听说国外有种“在家上学”的教育模式,单纯觉得新奇,而女儿的问题让他开始思考如何付诸实践。他开办了名叫“哈利快乐英语角”的小型培训班,一传十、十传百,很多家长带孩子找上门。在袁小逸的记忆里,那段日子里她充实且快乐,但每晚到她家补习的在校生们则苦兮兮地做作业,“比如把一个字写一百遍,或是一些简单运算,太无聊了”。到了7岁,父亲再次准备将小逸送到学校,她再次拒绝。 实际上,袁小逸自己曾在家校之间徘徊过两次。 第一次是9岁那年,在一位记者的“激将法”之下,她答应去嘉兴清河中学初二插班体验。一次作业中,她模仿《陋室铭》作了《现代私塾铭》:“之乎者也,A、B、C、D。声光化电,子曰诗云。虫草人猿,天南地北。无考试之乱心,无作业之烦恼。有家庭之温馨,有书籍之幽香,更有嬉戏之乐趣……”一学期后,她受不了繁重的作业和考试,选择回家。 第二次是16岁,袁小逸准备自考心理学期间,申请进入诸暨海亮中学读高一,声称的理由是“研究人在应试教育的巅峰状态下的心理状态”。袁鸿林并未阻挠。袁小逸的成绩一路上升,入学时仅40多名,首次月考时20多名,期中考跻身前10名(全班共50人)。但高一结束,她就离开了,因为“虽然每天都很忙,但精神上很空虚”。 或许最有资格评判实验效果的,还是袁小逸本人。她曾被人问过无数次——“实验失败了怎么办?”孩童时的她,一度担心可能会像实验室的小白鼠一样死去;现在,这个19岁的女生有些不服气:“的确,实验会有成功和失败,但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人生哪有什么成功或失败?什么叫失败还没人定义过呢。” 袁鸿林正在给孩子们上古文课,学习欧阳修的《秋声赋》。 “8点上课和8点5分上课有什么区别” 袁鸿林经常被骂是“疯子”。他坦言,培养袁小逸的过程压力不小,直到用同样方法教小女儿袁小寅时,才进入更为自在的境界。 记者到访当天是早晨8点多,9岁的袁小寅正带着几个孩子围坐在阳台桌边朗读《新概念英语》课文,其中最小的只有5岁。袁鸿林坐在一旁翘着腿,喝着菊花茶,偶尔指导几句发音。见有人来,大家没了心思读书,他干脆下课:“好了,先去玩吧!”抱起滑板冲进花园前,袁小寅不忘“下达命令”:“Daddy,在记者面前一不许翘腿、二不许抽烟、三要坐正!懂吗?”望着小女儿奔跑的背影,袁鸿林感叹:“你看,我们的孩子多健康、开心。” 在鸿林学苑,孩子有充分的时间玩耍、发呆、抠鼻子。上课和下课时间很难区分,粗略估算下来,平均每天可以玩三四个小时。“要让他们学会自己安排,培养独立人格。”袁鸿林觉得,偶尔多玩几分钟没问题,他会从整体把控教学进度。 这里没有“纪律”一说,对外公开的课程表是某位家长非让袁鸿林拟的,从未严格执行。“8点上课和8点5分上课有什么区别?”袁鸿林认为,课上可以喝水、上厕所、自由发言,只要不干扰到他人。 孩子大多在5岁至10岁之间。还有两个约13岁的大孩子,皆因与班主任不和而休学来此。袁鸿林将班级大致分成3个等级,实行混龄教育,但分班依据并非年龄,而是学识水平。5岁的陈晨(化名)今年5月被父母从河南送来,袁鸿林认为其早慧,把他放到大班,而几个一年级在读的7岁孩子还在小班打基础。 袁鸿林是个性化超前教育的推崇者。他自信自己的学生超越同龄在校生三五年很正常。“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他打了个比方说,“学校是大锅饭,我们是小食堂,是高端教育。” 他从不认为女儿是“神童”,“只要智力没有障碍,几乎所有人都可以像她一样”。他说,他带过天赋更优的孩子,因为没能坚持,回归学校后被同质化,“变成了平庸的人”。 他主张像带研究生一样教孩子。最近,他开设一门新课《聊聊美国》,参考的是历史学家资中筠所著的《20世纪的美国》。 他的教学完全是跳跃式的,甚至先从难的教起,比如先教乘除再教加减。“教了这个跳到那个,中间的那段让孩子摸索。这就是自主学习和学科建构的能力。”他这样解释“悟性”。总有孩子理解不了或者忘记的时候,袁鸿林并不担心。他不要求孩子一次性掌握。 即使是袁小逸准备自考的阶段,袁鸿林也禁止她上任何辅导班,为的就是锻炼她建构学科知识框架的本领。袁鸿林认同自考模式,认为靠自学拿文凭比全日制学校教育更有含金量。30多门课程,袁小逸全凭自学通过。起初对考试颇为反感的她,而今把考试当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袁小逸眼里,父亲是个狡猾的心理操纵高手,自己从小到大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学习难的东西。“如果你天天带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爬山,虽然他很累,但也觉得正常,再走平路就会觉得太容易了。”袁小逸挺享受博弈的感觉,“在我们家,课堂就是战场,就像是沙盘游戏,需要运用智慧,不完全是学习书本。” “如果老师只是按考试重点教,我拿本记,那也太无聊了。”袁小逸说,“我们和老师的关系是平等的,我觉得这是在家上学的孩子能得到的最大好处。”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教育” 在绍兴的时候,鸿林学苑的学生人数曾多达几百人,后来在一次次迁徙中逐渐流失。如今,袁鸿林随时做好被驱赶的准备。“但这不会改变我们任何。”他很坚定。 起初,袁鸿林曾尝试在海盐的工商局注册“文化个体户”,但工作人员没听说过,建议他挂靠某单位,他拒绝。注册失败。在义乌,他因“私自接收全日制学生”被开罚单。到了绍兴,教育部门又找上门,要求搬离。 21世纪教育研究院课题组的调研结果显示,截至2016年2月,在中国密切关注并有意尝试“在家上学”的规模约5万人,真正实践的有6000人左右。 鸿林学苑从不缺孩子,将孩子送来的家长中不乏教师,比如陈艳(化名)。她原在河南某公立学校教书,后创办英语培训机构。她想真正提高学生的学习兴趣,而不是直接教各种拿分技巧,但家长们迫切的提分要求容不得她“浪费时间”。她的大儿子现在上初二,是重点班前几名,但每天5点半起床,晚上9点多下课,每天都说“我好累,我想睡觉”。她不希望小儿子再走应试的路,开始在家教孩子。可单单不让孩子上幼儿园这件事,已让周围所有人觉得她是异类,陈艳解释了无数遍:孩子没去幼儿园,但所受教育绝不比幼儿园差,语言、体能、情商、自理能力,哪样都不缺。 “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教育,我们只能选择适合自己孩子的方式,但这也远远好过死板的教育。”她说。 刘一梓的父亲刘莽则希望儿子尽量走完“袁小逸模式”。孩子在校成绩不错,和老师、同学相处融洽,但自从升入四年级几乎每晚写作业到12点,这与刘莽理想的教育方式相违背。经过申请,学校允许刘一梓离校学习,但学籍必须保留,到了期中期末回校考试。 刘莽打算让孩子学到高考前。他觉得自考不错,但大学生活更值得体验。然而,不接受体制教育的儿子能否在高考中发挥出色?刘莽答:“看孩子造化吧。”他对儿子没有太多要求,“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能养家糊口就够了”。 到鸿林书苑的孩子们,一到学龄便陆续退出。到目前为止,走完“袁小逸模式”的,只有袁小逸一人。 和父亲完全否定体制内教育不同,袁小逸的态度平和许多:去还是不去学校,都是个人选择,没有高下之分。 两个月前,袁小逸离开厦门,到杭州与人合租,一边准备毕业答辩,一边投简历找实习。她被面试多次,有人事主管不停询问关于学历的问题:你高中读的是不是重点?你为什么会去自考?是不是犯过什么事? “我觉得挺有意思,倒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我内心足够强大。社会上本来就有各种各样的价值观,我不能去改变。”她说。 凭借父亲的人脉资源,袁小逸本可以去更好的公司,但她自己找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律师事务所,月薪4000元,房租占了近一半,好在她除了吃饭、买书,花销不多。她虽比倒数第二小的实习生还小4岁,但老板已把财务交给她打理,并承诺她拿到毕业证就可留用。对于未来,她想得很清楚:边工作边考司考证书,然后考法律硕士,攒够钱再出国深造。她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就算考研笔试过了,可能复试时遇到一个985大学的“牛人”,结果自己“凉了”。 “凉了就凉了,我不会因此否定自我。”袁小逸说,“一定要进某个学校证明自我吗?或许有必要,但没强烈到撼动我内心真正堡垒的地步。”她认为,现在的自己更需要平常心。 “不是所有在家上学的孩子都像我这么‘社会’” 陈艳打算让小儿子在鸿林学苑再学一年,明年就去国际学校,采取半天在学校、半天在家的教育方式。 为何要去学校?她的理由有二:一是松散教育只适合低龄孩子,之后必须加入人文、科学等严格学科训练,特别是打算参加高考的;二是孩子长大后需要年纪相仿的朋友,家庭无能为力。 “在家上学”始现于欧美时,孩子的社会化问题就是最大的争议焦点。不少学者认为,在家上学的特点是个性化,也意味着集体生活的缺失,难以培养合作意识、团队精神。 袁鸿林不以为然:“没有学校之前,中国人难道都没有社会性?关键还看家长怎么做。一个健全的家庭,肯定会跟亲戚朋友邻居有交流,不可能与外界隔绝。反倒是现在学校的孩子都是家庭、学校、培训机构,三点一线,有什么社会性?” 对此最有发言权的,依然是袁小逸本人。 “我肯定不缺乏社会性,甚至有点过头了。不是所有在家上学的孩子都像我这么‘社会’。”曾接受采访不下百次的袁小逸笑言。她12岁就独自从浙江乘飞机赴昆明替父亲参加研讨会;16岁经济独立,收入包括出书稿费及父亲支付的上课工资。她的身上有和年纪不相符合的成熟。用袁鸿林的话说,“和她聊天,你会感觉到30岁人才有的老练”。 然而,袁小逸承认一度很孤独。等父亲招收的学生们一个个回归校园,她身边再也找不到有相似经历和想法的人。13岁时,袁小逸有些阴沉、焦虑,喜欢成天泡图书馆:“我之所以每天能抱着哲学家的大部头看得津津有味,不是所有都可以看懂,但确实有的地方能找到共鸣。”她欣赏法国思想家福柯,本科毕业论文就运用了他的权力话语理论。 16岁时,她想出“曲线救国”的办法——为了交友,再度回校。 进入集体生活的袁小逸很快发现自己不大一样,比如每天早上会有人宣读某寝室因为什么原因扣了几分,接着班主任就批评谁。袁小逸觉得荒谬,公开指出。类似交锋多次后,老师找她谈心,说她“太过耿直,会让人下不来台”。后来,她也学会了“装乖”。 她的兴趣点和同学们也不大一样。周围人在讨论狼人杀游戏和TFBOYS组合,她读的是获茅盾文学奖的《穆斯林的葬礼》。“那些东西也挺有趣,但对我来说只是浅层的快乐。”她说。尽管被认为是个怪人,但她是英语课代表,作业常被同学借鉴,所以人缘不错。直到现在,她和当时的舍友也经常联系。 除了高中同学,袁小逸的朋友大多比她年长三五岁甚至几十岁。在她眼中,在学校长大的同龄人都很单纯,“单纯到可爱的地步”。 回顾成长之路,袁小逸笑言有个遗憾——没有体验过早恋。不过她觉得正常,很多问题上,她找不到像父亲那样的对手,更谈不上共鸣。她坦言,父亲一直是她希望赶超的目标。她痴迷心理学,一是为了分析自己,二是为了分析父亲。这让袁鸿林有些发愁:“有人问我,你想过没有,她以后找男朋友怎么办?” 虽暂不考虑个人问题,但对于理想中的另一半,袁小逸不是没有过想象:“单纯、开心、傻傻的、会做饭”就可以,灵魂契合则更好,“如果找60多岁的老教授寻找共鸣,那也太可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