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4日德国联邦议院选举结束,当晚出炉的初步计票结果显示,默克尔领导的基民盟(CDU)及盟友基社盟(CSU)获得33%的最高支持率。如选前预期,默克尔将开始第四次德国总理任期。不过和四年前相比,基民盟、基社盟的得票率下滑了8.5%,是基民盟在默克尔领导十二年以来,成绩最差的一次,也是基民盟在战后70年来成绩最差的一次。而联合执政的社民党(SPD)的支持率下滑5.2%,只拿下20.5%的选票,跌入历史低谷。今年最大的赢家,反移民、反伊斯兰化的右翼政党德国另类选择党(AfD)则异军突起,获得12.6%的支持率,一跃成为德国第三大党,也成为二战以后第一个取得联邦议院席次的右翼政党。在另类选择党(AfD)的庆祝集会上,该党领导人兼首席候选人高兰德(Alexander Gauland)高调宣布将展开对默克尔的“狙击”,开启针对难民问题处理的议会调查,誓言“夺回我们的国家与人民!”。虽然默克尔赢得了“苦涩的胜利”,另类选择党(AfD)挺进联邦议院将彻底改变了德国政党的政治生态,使德国党派势力体现的政治光谱明显向右推移,德国社会将在难民问题、全球化与欧洲一体化等问题上更加分裂。这个成立于2013年的“小党”为什么能够在短短4年里取得这样的成果?仔细分析德国另类选择党(AfD)的得票,前东德地区高涨的支持率增长为另类选择党(AfD)的崛起奠定了基础。
高兰德(左二)在庆祝集会上发表“阻击默克尔”讲话(来源:图片报)
另类选择党(AfD)在前东德的六个联邦州成绩斐然,获得了21.5%的支持率,仅次于基民盟,成为前东德地区的第二大政治势力。另类选择党(AfD)更是在萨克森州取得了27%的选民支持,成为该州第一大党。另类选择党(AfD)的支持率高低的划分,和联邦德国和民主德国的国界线不谋而合。
民调机构infratest-dimap的调查显示另类选择党(AfD)在前东德的六个联邦州获得了21.5%的支持率
从境内频发的仇外暴力事件,到PEGIDA(爱国的欧洲人反对伊斯兰化运动),再到这次在大选中崛起另类选择党(AfD),东部地区都似乎为右翼民粹主义思潮滋生提供了温床。许多学者对德国东部暴力仇外组织和另类选择党(AfD)党的兴起进行了研究,虽然没有统一的结论,但学者一致认为这是多种原因相互作用的结果。首先是经济因素,自1990年两德统一后,虽然东部获得了大量来自西部的“输血”,但德国东西部之间的经济差异并未根本改变。据2015年出版的《德国统一报告》显示,东西部在人口发展、工业实力、财富状况、经济结构等方面都有明显的差异。尽管经济差距在缩小,但直到2015年东部的可支配家庭收入不到西部的一半,月平均工资只有西部的三分之二,工业生产力只有西部的73%,而德国最大型的三十家企业没有一家位于东部。较低的工资和居高不下的失业率使大量东部年轻劳动力涌入西部联邦州以寻求更好的就业机会,造成了东部社会生活的萧条。在这种情况下难民问题就成为东部民众不满现状的替罪羊,与其说是担心难民造成的影响,不如说是对在现代社会中成为失败者感到恐惧。当然,这并不是一个东部特有的现象,在西部同样也有一些被“遗忘”的角落。
其次,东部地区的居民缺少与外国人相处的经历,这种不了解容易造成对移民的恐惧。过去,民主德国奉行的外国人政策是将外国人和当地人隔绝。二战以后,民主德国的外国人比例只有2%到4%。而从越南、波兰、匈牙利等社会主义友好国家招聘的合同工都居住在特定的集体宿舍,同东德老百姓几乎没有接触。1988年之前甚至规定他们当中的妇女不准在东德生子。两德合并后,这一外国人政策虽然被取消,但直到现在,前东德地区移民仅仅占人口的4%-9%。讽刺的是,相对许多西部联邦州25%的外国人口,移民数量较少的东部反而比西部更排斥移民,尤其是在接收的难民人数比例少于5%的萨克森州和萨克森-安哈尔特州。
另外,东部民众的身份认同也扮演了一个重要因素。很多前东德人感觉自己在西部人面前没有自信,抱有“二等公民”的自卑感,因此会强化自己的民族自豪感。面对西部在经济和物质生活上的领先,部分前东德人容易钻入右翼的"牛角尖",反感“外来”的人对他们的行为指手画脚。其是在萨克森州,原本反映乡土情怀的自豪感现在被用来排斥外来移民。东部地区的“过度”自我认同,形成了排斥外来者、外来文化的本能反应。开姆尼茨工业大学研究极端主义的学者曼内维茨表示,那些主观上认为自己是社会转型牺牲品的人,会去寻找外部因素以平衡自己的失落感,于是将自己的不满发泄到难民,穆斯林,甚至所有的外国人身上。
前东德政府的历史遗留问题也是导致东部地区产生极右思想的原因。根据德国哥廷根民主研究所发布的《德国东部的右翼极端主义和排外研究》,前东德时期的过度社会控制使得在这里缺乏政治竞争的经验,这里的老百姓不习惯政策讨论和协商,要么全盘接受,要么全盘拒绝,要么诉诸暴力。对此,德国联邦政府东部事务专员格莱克(Iris Gleicke)曾尖锐的评论:"在东部一些地区仇外和极右思潮非常严重,是无法仅通过政治讨论就能解决的"。
需要注意的是以上四点虽然都解释了前东德的六个联邦州和右翼民粹主义思潮的联系,但是引发这些联系的,除了东德自身的政治经济问题,还有两德合并造成的经济社会鸿沟。1990年,时任联邦德国总理科尔力排众议,抛弃了渐进式的融合方案,由联邦德国主导了德国的“重组”,将西德马克引入东德,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合并。当时联邦德国政府提出,要用三至五年的时间拉平东、西部居民的生活水平差距,并尽快完成东部的经济改造,实现东、西部经济并轨。然而政治体制的成功转变,并没有带来预期的经济腾飞。东部工业由于长期受计划经济体制的限制,企业的产品结构单一,缺乏国际竞争力,快速私有化和资本主义化进程造成了前东德地区大规模失业、工厂倒闭和人口外流。曾经的东欧社会主义“大家庭”经济冠军,现在需要长期依靠西部的“输血”,直到今天依然没有培养出自己的“造血”的能力。如此的惨痛经验使得东部民众对这样的 “一夕剧变”心存胆怯,对新的变化和新的移民充满疑虑。
2015年难民危机爆发,默克尔在当年秋季决定向难民开放边境后,难民涌入德国带来了一系列问题,比如政府的安置能力是否足够、社会治安、就业和融入等。德国民众对国内安全形势恶化的担忧加剧,民调机构infratest-dimap的调查显示,62%的受访者担忧德国治安会明显变差,6%的人担心伊斯兰在德国影响力增加。作为一直对接受难民政策持坚定反对立场的唯一政党,另类选择党(AfD)打破一个又一个的禁忌,用一个又一个争议话题,吸引了很多的选民,进入一些重要联邦州的州议会,更在本次联邦议院选举中大放异彩。此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高兰德(Alexander Gauland)承认,正是默克尔在2015年实行的欢迎难民政策让另类选择党(AfD)起死回生、支持率暴涨。
另类选择党(AfD)在各个选区的支持率(来源:German Federal Returning Officer)
事实上,早在2016年难民危机仍在高潮时,另类选择党(AfD)就在位于德国东部的梅克伦堡─前波美拉尼亚州地方选举中,借助民众对总理默克尔难民政策的不满情绪,一举拿下将近22%的选票,超越默克尔领导的基民盟,成为该州议会第二大政党,而这里恰恰是默克尔的联邦议会选区。但在同年西部的的萨尔州和北威州选举中,该党的支持率仅在10%左右。同样的在2017年的大选,另类选择党(AfD)虽然在西部表现平平,但在东部吸引了大量支持者。
选项党在大选中各联邦州的的支持率(来源:德国之声)
2017年大选中,中间路线的保守派阵营的支持率大幅流失至另类选择党(AfD)。在另类选择党(AfD)这次获得的选票中,有69万张来自上一次大选未参加投票者,还有98万张选票来自以前联盟党(CDU与盟友CSU的联合党)的支持者,47万的支持者来自以前的社民党。但值得注意的是,过半流失选民是出于对于主流政党的不满和失望而转投另类选择党(AfD)。由于主流政党并没有认真对待部分选民担心德国主体文化受到打击和伊斯兰势力在德国扩展太快的忧虑,迎合了这一需求的另类选择党(AfD)成为一部分选民发泄情绪的出口。民调专家在德国广播电台接受采访时表示,另类选择党(AfD)未必能解决实际问题,但它在竞选时抓住了难民这一热点话题,并展示了与主流政党的区别。2017年,随着欧盟-土耳其难民协定的达成,来德国申请避难的人数大幅度减少,另类选择党(AfD)的支持率也相应下降。但在大选10天前,另类选择党(AfD)通过攻击性言论使得难民话题再次发酵。民调专家表示,虽然选民出于抗议把票投给了另类选择党(AfD),但是这并不代表选民完全认同另类选择党(AfD)的排外极端言论。
保守派阵营的支持率大幅流失至极右翼政党(来源:德国之声)
9月24日当晚,当选的默克尔在基民盟总部对面支持者坦言自己预期着更好的结果,并承诺将倾听选择党支持者的“担忧和焦虑”。想要重新赢回这些选民的心,在东德出生长大的默克尔,必须面对另类选择党(AfD)的挑战,并逐步化解德国人民,尤其是东部人民对国家面目全非的恐惧。在柏林的另一端,另类选择党(AfD)和自己的支持者在庆祝自己的胜利,场地内挂满了白色与蓝色的气球,支持者欢呼不绝。然而,选择党庆祝集会的引来了反对选择党的示威,数百名抗议者呐喊着“民族主义没有容身之地”和“仇外主义不是另类选择党(AfD)”的口号。另类选择党(AfD)在混乱中崛起,另类选择党(AfD)内部的“激进派”和“温和派”之争也让另类选择党(AfD)自己陷入混乱。一天之后,另类选择党(AfD)联合领导人,党内“温和派”的标志人物佩特里突然宣布退出该党,让另类选择党(AfD)内部数月以来的内部争斗公开激化。虽然另类选择党(AfD)的分裂将削弱自身的影响力,但相信另类选择党(AfD)这样的右翼民粹力量可能会在德国的政治光谱中存在相当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