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有个大画家叫陈洪绶,后世对他的画评价非常高,说“力量气局,超拔磊落,在仇(英)、唐(寅)之上,盖明三百年无此笔墨”。
陈洪绶从小就是个神童,六七岁时,他去某家做客,客家墙上挂了北宋老画家李公麟的名画《孔门弟子》,他童言无忌,指着李画,说此笔是败笔,彼划没划着。主人家都是画坛高手,听这黄毛小儿指手画脚,个个颔首,人人点头。到陈洪绶14岁的时候,就能到街上摆摊子了,所作画卷,人人争购。
长大后,陈洪绶的画作更是超群拔俗,当时朝鲜、日本等国,都喜欢“藏购莲画,重其直”。然而,陈洪绶性格怪诞,高人、贵人、富人、官人、军人、文人来求其画,只要没对他胃口,以情动他也好,以权压他也罢,以钱诱他以枪杆子逼他,都休想让他动一笔着一色。
有一次,一位高官请他到船上做客,喝酒喝到一半,突然提出来请他作画,陈洪绶自然是不肯,高官便威胁说,如果今天不画,就别想下船!陈洪绶毫不客气,说,你要是再逼我,我宁愿跳河自尽!
说完,就往船外面走,高官一看,赶紧让人把他拦住,说不画就不画吧,可别闹出人命!
陈洪绶生于明季,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按照遗民伦理,朝廷可以易庙堂,国士不可易单位。历代换代之际,遗民跳河的多,跳楼的多,一根绳子挂脖子的也有很多,这就叫做忠君报国;若怕死,要苟全姓名,好像也容许,但底线是不得与新朝廷合作。在旧朝廷学的文武艺,也不得卖与新帝王家,否则就等于卖身,等于卖国。
陈洪绶这个爱国观念也是树立了的,也是坚定的。陈氏当过明朝国子监生,按从政伦理,他已算是嫁了一次的人了,清人强占明室,陈洪绶烈女不可再侍二夫,就仓皇南逃,在绍兴云门寺,削发为僧,过了一年佛门生活。
清兵横扫千军,一路扫到浙东,“大将军抚军固山,从围城中搜得莲,大喜。”这武将军,雅好文艺,捉到陈洪绶了,并不将他当敌人杀,前提是得给其作画,“急令画”。
你想啊,陈洪绶对自己朝廷那一边的万金买他作画,他都不作,何况面对的是敌人?这武将军花大价钱买其动一回笔,陈氏不动心;武将军请已经降服清廷的士子领袖来做他思想工作,陈氏不动笔;这武将军没那么大的耐心,使出武人最擅长的一招,用刀架在陈洪绶脖子上,他仍然是无动于衷,弄得这武将军实在没辙。
忠一姓等于忠一朝,忠一君等于忠一国,陈洪绶这个观念是牢不可破的,国家一域并无变,朝廷一姓变了,在陈洪绶眼里一切都变了,所以他死也不肯把文武艺出卖给清人。
然而,陈洪绶有两样天性,醇酒与美人。有酒给他端来,有美人给他侍侧,他就应声酥软,什么原则,什么观念,什么改朝换代,都不是问题了。那清朝武将军侦查得知陈洪绶的这一天性后,立刻抬来了美酿,请来了美人,美人款款语,嘱陈洪绶挥笔,陈洪绶也就一口应承,挥毫泼墨了。
在有遗民情结者看来,陈洪绶此次为清人作画,是大失气节的,这与英雄过不了美人关、官人过不了二奶关有甚二致?其实是很有二致的,英雄若在敌人设计的美人计里,失却江山,那是失职;官人为二奶乱包工程,那是以公器行私;而陈洪绶,画艺是个人的,不是公家授予的,他爱给谁,当然就可给谁,他爱在醇酒美人激发之下给人,也自然是他的权利。
这清将军也很可爱,他不以国家易姓来压迫陈洪绶,倒是顺应其天性来引导,从某种意义上言,也是对人的尊重。
可惜,清将并不是真尊重,其尊重只是一种索画的手段;也可惜,陈洪绶也并没树立天性高于国姓观,后来觉得被清将诱骗作了画,深有卖国之懊悔,“渲染已,大饮,夜抱画寝。及伺之,遁矣。”抱着那一卷所作之画,远远地跑了。
还好,他没被抓住,逃到别地做遗民去了,还给自己起了一号,曰悔迟。悔什么呢?就是悔那次为清人作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