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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美国医生创办湘雅,用惯土方的长沙人如何开始看洋医?

2021-11-06 11:10    

原标题:百年前,美国医生创办湘雅,用惯土方的长沙人如何开始看洋医?

惟读书则可变化气质

——曾国藩

一百年前,在来自美国的洋人医生爱德华·胡美的眼里,长沙的西牌楼街是这样子的:

西牌楼街是一条热闹的大街,不到四分之一英里,没有一个地方超过20英尺宽。它那花岗石板铺的路像一个舞台,整天转动着令人眼花的景象。

卖水的人肩上一根竹扁担挑着两个湿淋淋的水桶走过,他们大多数是从只有几百码远的湘江里去取的水......

另一路卖水的人从南边进来,这是第二路挑水的队伍。他们从南门外白沙井挑来清澈透明的水供应雅礼医院和全城用户。这是三十万人口最好的饮用水。这股泉水部分冬夏不断涌流着,它那抑制不住的水流象征着长沙本身就是一个不可征服的城市......

深夜,大街上只剩下几盏灯光时,我们还听到卖夜宵的叮当声。关门落锁的住家和店铺好像已紧闭门过夜,当他们听到卖夜宵的走过时,就会轻轻开门。

百年前的长沙西牌楼,商户毗邻而居

1905年,来到长沙的美国医生爱德华·胡美整天就忙碌在一所混杂于这条热闹通衢中的医院里。这是一所由他亲手创建的西式医院,也是湖南成立最早的西式医院,今天著名的长沙湘雅医院的前身。这个穿越了大半个地球来长沙传播西医的洋医生,一边用当地人感到陌生的西医技术给他们治病,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长沙人的生活,认识中医的神奇之处。

爱德华•胡美

他如同在喧嚣和噪杂中用听诊器仔细去分辨病人心脏的声音一样,全身心地感受着这所城市的脉搏跳动。他这样充满感情地写道: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男人,女人,挑重担的人,抬轿子的人,挑水的人,全部都为我所熟悉,不再是远方的陌生人,他们成了我的邻居,我的朋友。我们生活在一起,不像本地人和洋人,而像同乡人,共同享受着这个伟大都市的生活。

爱德华•胡美(Edward Hicks Hume,1876-1957), 美国人。外祖父约翰•艾迪•钱德拉在南印度当传教士度过了后半辈子,父亲爱德华•塞克特•胡美又带着新婚妻子从美国去到孟买,在一所中学当校长,教育印度的男孩女童一辈子。爱德华出生于印度,在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取得医学学士学位后,本已打算去印度终生定居。

这时,曾在中国传教的毕海澜博士(Dr. Harlan Beach)向他发出热情的召唤:“尽快来中国,这里比印度更需要你!”并且说:“你在孟买能获得的机会绝不能与在长沙等待你的机会相比拟。湖南人民聪明,有教养,富有创造性,他们一定会欢迎一位熟练的西方医生来创办一所现代的医院。不要多久,你就能够开办一所大学医学院。”这样的伟业令富于冒险精神、理想主义和献身意愿的爱德华•胡美无比向往。1905年,受美国耶鲁大学雅礼协会的派遣,他带着一家人---妻子和刚出生的小毛毛特德,来到印度之外的另一个东方古国--中国。

这一年的中国,古老的科举制度在袁世凯的力推下被废除。凌迟这样的酷刑也在这一年经伍廷芳修改大清律法而被永远废除。大清帝国的统治者们在内外交困的压力下一点点地不情愿地进行着政治变革,新旧驳杂的社会中正悄无声息地酝酿着时代的巨变。而这个时候的长沙,是一个新与旧共存的生气勃勃的城市。毛泽东这年才12岁,还是个在湘潭韶山冲的乡间田园看《水浒传》的少年。以著名的湖南士绅王先谦、“叶麻子”叶德辉为首的保守派势力还很强大,社会的排外情绪依然浓厚。

胡美医生一家人心怀忐忑,从印度洋坐船到太平洋,然后从香港到上海,再沿着长江流域来到了长沙的轮渡码头,走到小西门前。他们穿过一个厚实的如同隧道般的城墙门洞,才算进到长沙城......

抵达长沙城,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陌生的充满不可抵挡的魅力的城市:

苦力们挑着大米、蔬菜摇摇晃晃从他们面前走过。一个挑夫的箩筐里居然有个穿着华丽服装的小孩睁着黑亮的眼睛往上好奇地望向这群洋人。有些母亲看到洋人过来,忙把小孩子拉到身后,以避开洋人的“鬼眼”。

在正式开展医学工作以前,胡美医生先花了一年工夫去庐山牯岭学中文。1906年返回长沙后,在西牌楼物色了合适的房子做医院,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将一栋旧旅馆修建成一所医院。门前像其他当地的商铺一样,挂了一块黑漆大招牌,上面有四个金漆大字“雅礼医院”。这“雅礼”正是耶鲁大学的旧译。

雅礼医院,图中右为胡美,左为胡美的中文老师杨熙少先生

而在街对面,挂着同样的漆牌,上面写着“雅礼学堂”,这是只招收男生的预科学校。学校开学时招收了53个学生。胡美医生要在长沙建成一所现代的大学医学院的梦想从这简陋的民居里准备起航了。也就是从这里开始,这个用医学搭建了国家与国家、东方与西方文化之间桥梁的美国人充满勇气和热忱地工作了21 年,回国后写了一本自传《Doctor East, Doctor West》,中文译成《道一风同》。里面记录了他在异国他乡和同事一起创立现代医院和医学院的艰辛过程和与当地人的点滴交往。

岳麓书社版《道一风同》

胡美医生在行医过程中,对于中国和中医的观察体现了一种非常难得的开放和包容精神。他看到了中国人在疾病和健康概念后面所隐含的文化传统和信仰根源,甚至看到,祖先是使中国人遵守传统习惯的一种最有力的因素。即便对于他所无法理解和解释的中医,以及中国人令他眼花缭乱的神鬼观念,他也心怀理解和尊重。他幽默地将在长沙人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的神鬼菩萨、医卜星相称之为自己医术上的“劲敌”。

比如,长沙城南天心阁城墙上的一门大炮,因太平军进攻长沙时,太平天国西王萧朝贵即为此炮命中而死,故被长沙人封为”红毛将军“,大炮周围满是神香和蜡烛,炮身上糊满了红纸。旁边挂着许多写有病人感恩词句的对联。因为城里人相信大炮有特殊的保护能力,尤其妇女们相信,既然将军能一炮拯救全城,那炮的神灵就一定有足够力量拯救生病的孩子的生命。胡美医生幽默地称这就是半个世纪以来,城里母亲们一贯相信的一位儿科医生。

清末的长沙天心阁

天心阁上的大炮

除了”红毛将军“,城里某个角落里的老算命医生,医院附近的一块巨石,还有星象家和相面先生都是人们驱病去灾的帮手,是洋医生胡美所谓的"劲敌"。当然,更虔诚的人会徒步去南岳进香祈求菩萨医治家人。日常生活中母亲们会用叫魂的方式试图将失去知觉的孩子唤醒。天黑时,商店里的学徒在关门前必会点神香晚祷,请求神灵庇佑。僧侣则会为病人念经治病。没有身孕的妇女常向观音求子……

胡美感叹,在这个古城内外,我们周围到处都可以意识到神鬼世界,他们和活人相处得多么亲密!

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如此浓厚的鬼神祖先崇拜的氛围下,随着时间的流逝和雅礼医院坚持不懈的努力,能够救死扶伤的西医依然逐渐在长沙城里泛起了涟漪,开始有了口碑。首先是1907年,雅礼医院登上了日报,患者的感谢信赫然登在消息栏内。而医院外面也有因亲友恢复健康而贴在墙上的传单。这类传单增加了人们来看西医的勇气,各处请洋医生出诊的请帖越来越多。

胡美医生接触了形形色色、来自不同阶层的看病的当地人。傲慢的道台大人,聪慧高贵、熟知中医理论、用象牙雕刻的小人像隔帘传递自己生病部位信息的大家闺秀,高门大户里一群虔诚孝子的母亲,兜着自己腿上的肿瘤来请求切除的老兵,吓得从手术台上尖叫着跑出去的农村妇女....而最开始医院门前冷落时,胡美医生只好到路上去“拉客”。

想想那副情景,一个高鼻深目的洋人突然拦在你面前,脸上堆满笑容,用蹩脚的中文对你说:“早晨好,我的朋友!尊姓?”你吓了一跳,想逃!他无比热情:“你愿意你上唇的裂口弥合起来吗?如果你到雅礼医院住几天院,我们能给你医好”。深受颜值困扰,找不着老婆的兔唇病人狂喜,哇,还有这等美事!“先生,你能包治好吗?要多久时间?一定要住院吗?要多少钱?”有次在半夜胡美去给难产的孕妇成功接生,这在长沙城传开了,一个男医生竟然能创造奇迹,”尽管他是一个洋人“。

医院逐渐建立起自己的名声,但许多病人,一看到医生和助手全穿白袍,就感到害怕,因为布置丧事才用白色。让人们接受西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第一个死在医院的病人给胡美医生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是个孩子,病情十分严重,动手术三小时后就死了。这给雅礼医院和雅礼学堂带来危机,因为以前湖南省从来没有一个中国病人死在洋医生的治疗下的。如果孩子家属不讲理医闹起来,医院必然会受到排外势力的乘势攻击,连带雅礼学堂的教职员也会遭受不幸。为了安全起见,医院请求巡抚大人派了士兵到医院前面站岗。

但事情出乎意料。这家人是贫穷农民,孩子的父亲来到医院,仔细看了医院为孩子入殓的棺材,问了这具棺材的花费。胡美医生到客厅接见他时,虽然他满面愁容,但见到医生,恭敬地跪下去磕了三个头,胡美扶他起来,请他一起入座,他仍然站着,非常镇静地说:“先生!我是来感谢你的。”

“你替我死去的孩子买了一具我们乡下穷人怎么也买不起的棺材。孩子的死是天意,但是先生你是够朋友的。我今天才知道我们的大圣人孔夫子说的是多么地真实,他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我要回村去告诉大家,你真正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完全可以相信你和你的医院。”

一百年前长沙的农民就有这般的胸襟和见识,这完全出乎胡美医生的意料,也令他对于长沙人民充满尊重。他感到,这些中国南方城镇的人们并不是像西方想象中的那样愚昧,蛮横,低智力和没有丰富学识及感情。他们虽然主要以崇拜祖先和神灵的方式来决定自己的生活,但一点也不缺理性、智慧和高尚的道德。

从那以后,城里人也随时将一些严重的病人交给雅礼医院,这使医院不再仅仅停留于治疗兔唇,眼疾等简单的外科手术,而向更高水平的医疗层次迈进。

胡美医生还进行过一次与长沙当地中医大夫的顶级医术PK。湖南布政使梁先生患病了。家人同时请来了胡美医生和长沙当时最有名的中医大夫王医生。

中医王医生

两顶轿子同时进入主人家华丽的庭院。在长沙两个这样有名的医生同时被请到一家来看病这还是第一次。对于自己的竞争对手,胡美充满了高手对高手的敬意。他称“观察王医生看病对他来说真是一个伟大的体验”。

王医生先是坐在病床左侧一张椅子上,面对病人,久久地仔细地凝视病人的头部。然后,弯下腰细听各种病人的声音:呼吸,呻吟。接下来开始提问。问了几个问题后,用非常严谨和庄重的动作,将病人左腕轻轻放在一叠书上,细心给病人摸了好久的脉,细看病人舌头,掰开眼睑细看病人眼睛。

然后轮到胡美医生,按照西医对昏迷病人的检查方式进行检查。检查完后,出于尊敬,先是请王医生说他的诊断。王医生诊断是肾病,胡美表示倾向于同意他的结论。但补充说要等实验室试验结果出来后才作最后判断。最后的试验结果验证了王医生的判断。

后来胡美医生再三邀请王医生参观实验室,邀请他每学期来讲授一次他们的教导,王医生答应了。王医生特别提到,希望雅礼学校年轻的医学生们不要忘记自己国家的古代医学泰斗扁鹊和张仲景,以及著名的脉理权威王叔和的名字和医道。

胡美医生与他的同事在雅礼医院进行第一例外科手术

这也许是一次史无前例的中医和西医的交流,它却体现了一种未来的可能趋向,也许西医和中医可以携手一起,取长补短,共同促进人类的健康。

胡美医生和他创建的雅礼医院的成长始终伴随着中国近代的动荡时局。初到中国的时候,中国还是大清朝的天下,但到了1910年初,胡美从各种病人那里也能觉察到中国正面临着动荡不安的政治变更,清朝当局的政权行将崩溃。

果然,1910年长沙发生了抢米风潮,因上一年水灾歉收,地方官僚、劣绅、外国洋行乘机抢购稻米,哄抬粮价。4月13日,两万余民众涌向巡抚衙门,当夜各处米店被抢。湖南巡抚岑春煊下令对民众开枪,打死了20多人。在保守的地主士绅们的支持下,群众的怒火烧向了官府和洋人,毁巡抚衙门,教堂,洋行以及一些外国在华办事机关。城里一片混乱,处处在起火,冒着浓烟。胡美一家人和雅礼医院也危在旦夕。

然而戏剧性的是,在这场劫波里,无论是医生的住宅,医院还是雅礼学校,没有一扇门被打开,没有一块玻璃被打碎。显然雅礼医院没有被列入官府的黑名单。而暴民们也对医院手下留情。

当一群暴徒像潮水一样涌到街上,寻找政府财产或“外国财产”加以摧毁时,有人看到雅礼医院,于是拥到门口要去砸门。这时有个宽肩厚背的汉子叫道:“住手,这是医院,两年前他们替我取出腿里的一粒子弹。如果这场乱子继续闹下去,一定会开枪,我们这些人很可能腿上中弹,我们必须留下医院救急。我们可能用得着它。前进!”暴徒们心服口服,保全医院的居然就是胡美的第一个外科手术病人——姓黄的土匪。两年前,还没有人敢来医院让胡美医生做手术,只因黄姓土匪无处医治,只好病急乱投医,没想到捡回一条命,更没想到两年后,救人一命的雅礼医院也因此得到保全。这大概也就是中国人相信的善有善报吧。

到了北洋军阀时期,最支持雅礼医院的是湖南省都督谭延闿,在他两次督湘时期,建成了新医院和医学院,为此谭延闿很是骄傲。在他推动下,湘雅医事计划取得不断进展。1917年,得知由于电供应不足,不能开展现代X光检查。谭督军便提出了一个在北门外建立新电厂的计划。

湖南省都督谭延闿

胡美医生回忆:“1917年2月的一个晚上,正当我们摸黑时,整个医院顿时明亮起来。这就是十二年来我们一直努力奋斗的目标的象征。”

南北军混战给医院带来的除了动荡麻烦,也有“福利”,城外打完仗,胡美医生就请求谭督军派士兵陪同兴奋的解剖学教师一道去寻找合适的解剖实验材料--尸体,因为当时的解剖实验室连一具尸体也没有。

1915年十月十八日,新的被正式命名为“湘雅医院”的西式医院和学校“湘雅医学院”在长沙北门动工修建。

1915年湘雅医院大楼设计图

“湘”代表湖南,“雅”代表雅礼协会。“湘雅”的命名完美体现了湖南与雅礼协会的合作事业。胡美医生的导师,霍普金斯大学的威廉•韦其教授特地不远万里从美国来长沙为湘雅医院的开工举行奠基仪式。在仪式上,他说,这是个伟大的时刻,在这个时刻科学和渗透着宗教精神的博爱向外传播、渡过重洋,结合在了一起。这也是令胡美医生无比激动的时刻,因为这正是他来到中国的最终目的——那就是在这片东方的土地上奠定现代医学实践和医学教育的基石,他做到了。

1917年建成的湘雅医院大楼

从1905年胡美医生被雅礼协会派到长沙,直到1926年因北伐战争影响胡美返回美国,他在长沙度过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成为守护长沙人健康的白衣天使,是长沙人的好朋友。1934年,他又曾应国民政府邀请来华,担任卫生署和教会医院之间的联络干事。1937年返美后,曾在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讲授中国医学。

“真正的美德,始于人类交往中知识和道德上的互动互惠”,《朝觐东方:里雅格评传》的作者美国学者吉瑞德这样评价这些为东西方交流作出默默贡献的人们。而胡美医生在自己的自传中说,“真正无所畏惧的人们一定会相逢,因为他们的精神相近,他们的勇气和顽强相似”。

“道一风同”是胡美医生自传的中文名,它反映了一种普世性的价值追求---救死扶伤。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救死扶伤都是医生对于自己职责的期许和理想追求。怀抱这种理念让胡美跋涉万水千山来到长沙这个陌生的中国南方城市,也让他得到长沙人民的信任与友爱,并且在历史的长河里留下属于湘雅医院和医学院的动人一笔。

令人感喟的是,那么多帝王将相的功业都已灰飞烟灭,变成了历史的尘埃,为百姓福祉而创立的湘雅医院却还在履行救死扶伤的使命,湘雅医学院也在培育一代代中国的医学人才,湘雅的精神依然在传承,直至不朽。

作者简介

罗维,湖南长沙人,职业为师,文学博士,副教授。曾访学美国马萨诸塞州立大学,著有《百年文学匪类叙事研究》、《湘西王陈渠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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