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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疾病用恐惧来“统治”,苏珊·桑塔格如何反击?

2018-04-01 20:05    

“生病让人感觉自己在缩小,我不再是我身体的主人……有一瞬间,我感觉身体上覆盖了钢铁。就让他们对我的身体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吧。”身处重病中的苏珊·桑塔格曾这么说。

大概正是我们对疾病的恐惧,使我们常常无法正视疾病。于是,疾病总是在各种语境下被我们所异化,甚至异化成除了“病理”之外的所有东西。

比如家属不顾科学依据,一有问题就上演的医闹;难道家属不应该积极配合病人和医生,理智地寻找治疗方法?

比如“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的唯美描写,实则是“二尖瓣狭窄所导致的右心逐渐失代偿”……虽然不懂这究竟是什么病,但终究是以“弱柳扶风”为美的畸形审美。

甚至,大家往往对身患传染病者的排斥,这种排斥其实更像是歧视。病人往往在身体上还没有死亡,巨大的社会压力和道德谴责,就已经宣判了他们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生病本身并不可怕,也不可耻,但一旦社会将所得之病“隐喻”化后,患者本人就不光要经受身体上病魔的摧残,更要面对社会上诸多疾病以外的压力。

电影《达拉斯买家俱乐部》中,男主因获艾滋病而被周围人歧视,之后他积极寻求治疗并与美国食品与药物管理局斗争的故事。

曾经三次罹患癌症的苏珊·桑塔格,以其丰富的“患病经历”,在如何面对疾病上,大概最有发言权。

久病成医的桑塔格,在病中先后写作了《作为疾病的隐喻》(1978)、《关于艾滋病的隐喻》(1988),“现身说法”来破除我们对疾病的迷信、歧视和隐喻,回归疾病的本质。后来此两篇文章合集出版为《疾病的隐喻》。

谁是苏珊·桑塔格?

我们也许对这个名字很熟悉、读过她的作品、了解她一生的大概经历——在文化界,桑塔格和西蒙·波伏娃、汉娜·阿伦特被并称为西方当代最重要的女知识分子。她创作了大量的评论性作品,涉及对时代以及文化的批评,包括摄影、艺术、文学等。

苏珊·桑塔格

她也许是当代西方最引人注目、最有争议的人物。桑塔格拥有一大堆桂冠,比如“美国公众的良心”“文学批评的帕格尼尼”等。当年,美国流行的保守派刊物《新共和》设问:本·拉登、萨达姆和桑塔格有什么共同之处?答案是:三个人都要摧毁美国。

然而,桑塔格的一生,仿佛更为她的作品增添了几丝传奇的意味。她在病中保持着高度的理性完成《疾病的隐喻》。而她最后一次重病中,面对死亡的时刻,她难道依旧如此理智?在重病的高压下,难道人们还有喘息的机会?

《疾病的隐喻》;作者: [美] 苏珊·桑塔格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译者: 程巍 ;出版年: 2014-4-30

2004 年 3 月,在为桑塔格洗澡时,管家看到了她身上的淤青。之后送去医院,确诊了苏珊·桑塔格第三次患上癌症的事实。

这癌症具体称为“骨髓化生不良症候群”,这种病变会导致一种存活率极地的血癌,也就是我们所谓的白血病。大夫说,病情完全没有治疗或缓解的机会,建议桑塔格什么都别做,接受事实,好好把握剩下半年左右的生命。

在绝症面前,人们心目中那个坚强而孤高的女智者,终于还原成了凡人的模样——正如凯蒂·洛菲(Katie Roiphe)在《纽约时报书评》上所说:平凡得令人吃惊。可是,苏珊·桑塔格把自己的住处变成了医学研究中心,她也变成了她自己疾病的学生,在白血病手册上划重点。苏珊借用奥登的话说,“在我有任何感觉之前,我一定要先了解相关知识,而且是大量的知识。”

但是,苏珊·桑塔格也感到犹豫、迟疑。她对自己的儿子大卫·里夫说:“这次,这辈子头一次,我不再觉得自己特殊了。”而之前两次癌症并痊愈的奖励,让桑塔格坚信,在死亡面前,自己是特别的,“我的身上微微闪烁着幸存的光芒。”

1975 年 12 月,苏珊·桑塔格第一次换上癌症:乳腺癌。生于 1933 年的桑塔格,时年四十多岁,她积极治疗、然后活了下来。苏珊·桑塔格一直是个寻求治愈的人,她解决疾病就是解决一道数学题目,一道最高阶的逻辑谜题。

苏珊·桑塔格,1975 年。 “苏珊·桑塔格这幅仰卧的肖像已然成为一种标志,”彼得·胡加尔档案有限责任公司的经理斯蒂芬·考克介绍说,“这幅肖像画原本出自胡加尔生平唯一的著作《生死》,桑塔格为这本书写了序言,序言内容声情并茂。而不为众人所知的是,那天晚上她在纪念医院刚写完这篇序言,就要接受她患癌症以来的第一次手术治疗,当时我也在场。如此看来,书中的肖像画的确事关生死!”

最初的患病、治疗,让苏珊桑塔格迷茫而苦恼。1976 年 5 月,桑塔格在日记中写道,“我因为生病——反正就是这个疾病——感到屈辱。但我也为它迷惑。生病是一种让人变得‘有趣’的形式。不过,它也让我厌恶。生病的庸俗、轻率!它让我想闭嘴。我的身体所说的话,比我说得来的话更响亮、更坦白!”

然而,疾病痊愈后,这次患病的经历却赋予苏珊桑塔格全新的能量。1978 年,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桑塔格书哦,“接近死亡为我的生命添加了很高的强度,而那是令人愉悦的。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感觉很奇妙,这使得为人生各种事情排出优先顺序并依序完成。我希望保留一部分那种危机感……主动且有意识地面对这些冲突,你会获得很强的能量。”

这就如非常年轻的时候,桑塔格写给情人的信一般:”你一定要以临死的心情活着,艾琳,以一种你的生命随时可能戛然而止的强烈急迫感为前提活着。“

1998 年,桑塔格再次罹患癌症:子宫癌。经历漫长的求医和痛苦的化疗,她又一次死里逃生。她自视甚高,认为凭其意志力可以战胜一切,甚至死亡。“我妈妈得病的时候,深信所有的规则都对她无效。”里夫说。

桑塔格与儿子大卫·里夫

桑塔格反驳围绕疾病的幻想,在她的自我神话中,这种面对疾病的强悍经过过度消化,成为她的智识与决心的副产品:她拒绝接受诊断结果和死亡的命运,她有能力摆脱她疾病的隐喻,并且采取行动。

桑塔格的乳癌发展到绝境又从中康复的经验,融入她的脑中一个长久以来的意念——她是例外的。在旁人看来,她的痛苦经历好像是难以忍受的。但是桑塔格不在意受苦,甚至引以为傲。病种的桑塔格曾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写道:“不管疗程多么折磨人,都无关紧要。唯一重要的是,治疗会不会有效(预防癌症转移)?等着瞧……我不会太乐观,但我抱着希望。”

2004 年 3 月,第三次罹患癌症后,桑塔格首先接受化疗,争取多点时间来骨髓移植。6 月,亲友之间仓促讨论决定,建议桑塔格在骨髓移植前立下遗嘱。桑塔格勃然大怒,认为立遗嘱等于承认自己即将死去。

7 月,桑塔格被隔离、接受放射治疗。她的大夫称这是“在临床上可以忍受的范围内,逼近死亡。”身体会被彻底破坏,然后重建。

8 月,桑塔格为了骨髓移植手术而住院。她的脸和身体因为类固醇而肿胀,皮肤刻印着伤口和疤痕。她的白发剪短之后像个男人,各种管子爬在她的胸口,一条导管蛇形在床单上。她的胃部肿大的像个孕妇。那张众人熟悉的、标志性的脸、出现在摄影作品里的脸已不复见。

她眼神中的强悍、她戏剧性的五官,被一种新的浮肿、一种新的模糊所取代,她仿佛糊掉了,扭曲变形成一个普通人——就是她发誓自己绝对不会成为的那种普通人。她的伴侣安妮·莱波维茨表示,即使在生病中,她依旧不介意被拍摄,这些照片成为她对抗疾病作为一种隐喻的方式,掀开我们覆盖在疾病上的幻想。

桑塔格晚年

桑塔格在病房里贴了一张纸,她可以看到纸上写着自从接受移植手术以来,已经过了多少个日子。这些清新洁白的纸片产生了吸引人的视觉效果: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这些天数标示了她的新生、她的新身体、新的开始。如果移植成功到第 100 天,她可能可以回纽约。

在回忆这段时光的时候,大卫说:“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她还是相信自己可以活下来。她的角色则是如同镜子一样,把这个信念在自己身上复刻。周围的人都受其意志的奴役,觉得终究还是会有希望的。”但是大卫依旧怀有疑惑,这样坚持陪她忍受痛苦的治疗,“到底是带给她希望呢?还是助长了她的孤立?”

十月底,骨髓移植无效。桑塔格尖叫道:“这不就代表我快死了?”医师的助理胡安,是三十多岁的、有阿根廷和意大利血统的男子,苏珊平时特别喜欢他。他说:“你也许可以用这段时间追寻你的灵性信仰。”

桑塔格喊道:“我没有灵性信仰!”她拒绝用任何信仰来替代理性的治疗。

2004 年 12 月,桑塔格重回纽约的斯隆凯特琳纪念癌症中心。运送桑塔格的那天,天色昏暗,尤为医疗人员走向医疗专机的机头时,被风吹乱了头发;柏油路上因下雨而湿滑,桑塔格躺在轮床上,身上一大床白色被单随风摆动,她闭着双眼,头发雪白,脸以及肿胀到难以辨认。她躺卧的姿态有种威严,像个皇后。这幅景象,被安妮定格在运送桑塔格离开西雅图那天拍下的照片中。

骨髓移植失败后,苏珊·桑塔格被飞机从西雅图运回纽约。 摄影:安妮·莱波维茨。

重病的时刻,尤其是面对死亡的时刻,是不能没有隐喻的,苏珊·桑塔格不仅将其写入书中,并且在临死之前,仍然坚持这个信念。其实,这对非常恐惧死亡的桑塔格来说,着实不易。

桑塔格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死于中国,因为没有亲眼目睹那场死亡,桑格格一直不接受这个事实。之后,她显示出对死亡的着迷与抗拒。十六岁时,桑塔格在笔记本里写下:“为了理解那不可理解的,死亡带来霸凌般的恐惧,产生压迫与张力……我也终将死去……但我怎么可能停止活着?……没有我,一切怎么可能存在?”

然而临近死亡,桑塔格依旧下决心不要用这种方式想象疾病。即使桑塔格已经开始感到些许恐惧。离苏珊去世还有两周的时候,桑塔格跟周围的朋友表示,自己开始害怕。然而,依旧拒绝谈论死亡,甚至对朋友想以桑塔格喜欢的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开始谈论这个话题表示不屑。其实,在 40 年前那次病中,桑塔格写下“伊凡·伊里奇的命运抚慰了我——让我更贴近自己,更坚强。”

《伊凡·伊里奇之死》;作者: [俄] 列夫·托尔斯泰;出版社: 东方出版社;译者: 许海燕 ;出版年: 2017-10

12 月 16 日,去世前 12 天,桑塔格与朋友谈的话题依旧是克服疾病,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对话竟然是“这会有效吗?”

12 月 28 日凌晨,桑塔格去世。“人们失去了评估未来美国和世界重大事件的一个清晰尺度。更少了一个如此清楚冷静并具有良知的人。”(翻译家黄灿然)

回顾桑塔格三次患病历程,尤其是最后这一次,任何人都能看出她理性的论述与现实之间的不一致。她主张以逻辑、理性、科学、清晰的验光看待疾病,而拒绝病房中暧昧、模糊的现实。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提出的思想,其纯粹性与强大的魅力让人难以抗拒。即使在病中,把疾病看清楚只会导向“她会死去”这个确切的事实。在这个与癌症对峙的最后时刻,她需要的应该是安慰、幻想、不去想清楚——也就是,在这个时刻,是需要有隐喻来更容易度过这段时间。然而,即使她输了这场战役,她仍然需要用这场战役来打破隐喻,坚守自己的理智立场。

年轻的桑塔格在自己家中

而此刻,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成书 40 年后,我们依然对于“疾病”存在各种回避或者误解。这些误解不仅会让自身对生病不能理智对待,甚至形成“疾病歧视”。

比如目前残疾人占中国总人口的比例大约是的 6.34%,我们却很难在大街或商场遇到他们,这背后的原因值得深思。

一些特立独行的人被媒体“泛精神病”化,然后真正的精神病患者又被污名化,甚至成为我们日常娱乐的内容,导致了人们对精神疾病更深的误解。学校中、职场上对于艾滋病患者、乙肝携带者的歧视的案例也常见于各类新闻。

高考期间,临汾一学校为 16 名艾滋病感染者单设考场,引发众多网友争议,有人认为设特殊考场有“歧视”之嫌,对艾滋病人的过度关注和保护,反而会让他们感到更加孤立;有人则认为考生们在这种“安全的”环境下,可以更好发挥自己水平……

更有临沂戒网中信的杨永信,用“电休克治疗仪”——通过往孩子的太阳穴里通电来“治疗孩子”。在网络成为生活所必需之一的现在,网瘾竟然依旧被视为疾病,采取如此恐怖的方法“治疗”!通过这种所谓的“治疗”,杨永信对于网瘾少年重复洗脑,让他们臣服自己。在这里,对于疾病的定义和“治疗”更像是一种统治手段。

《发条橙》中的厌恶疗法

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批判了结核病、艾滋病、癌症如何在社会的演绎中进一步隐喻化,从“仅仅是身体的一种病”,转换成大众对其的道德批判,并进而转换成一种政治压迫。

或许,疾病本身并不意味着悲剧。

真正的悲剧,是我们没有正视疾病,将疾病“隐喻化”造成的。

《飞越疯人院》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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